身為一個輔大的學生,或多或少都會抱怨的,就是五一四巷。
五一四巷在輔大旁邊,是一條比一般的單行道還要狹小的巷子,但交通流量可一點都不小,經常是人車爭道,險象環生。
五一四巷上有很多餐廳,可沒有幾家是能吃的;很多咖啡館,可沒有幾家的等級比得上台北市裡任何一家泡沫紅茶店;很多出租給學生的雅房套房,能租到便宜又舒適的,算你祖上積德,更何況五一四巷的治安又很不好,住在那裡,遭小偷簡直是家常便飯,甚至還發生過色狼性侵害女學生的案子。
唯一大家比較沒意見的,是很多的影印店,都比台北便宜很多,而且品質也不錯。
這樣的一條乏味的陋巷,卻是輔大學生經常仰賴的「民生重地」,許多人食衣住行的問題,都要靠著條巷子解決。
輔大周邊其他的交通要道,如中正路、建國一路等,水準也沒有比五一四巷高多少,更不用提後門的貴子路了,簡直是荒蕪的可悲。
當然,那裡是有一些修院沒錯,但那些修院的存在,根本就是給荒涼效果加分的,要不是最近開始有一些攤販聚集,貴子路上根本就只有芒草跟往泰山五股方向大卡車所揚起的飛沙走石而已……
一個台大的學生,利用輔大旁邊的那條巷子,嘲弄了就讀輔大的我。他是怎麼知道輔大旁邊那條巷子叫做五一四巷的?他為什麼會更加充滿敵意地瞪我?這些我都不得而知,也無力去思索原因。
當時我有點惱羞成怒,這不悅從他的言語而來,直往我心裡頭去。
漸漸地,一種自卑、喪志,在我腦海裡一波波地擴散開來了。
難道我真的是這麼想的嗎?我真的是打腫臉充胖子的,故意在台大附近附庸風雅嗎?難道說我真的被眼前這個女人看穿了嗎?難道說綁在我耳後那面具的線,真的被扯掉了嗎?
我就像兵刃給人奪走了一樣,無法戰鬥了,留著最後一口氣,我說:「對不起,我沒空跟你聊天,我很忙,你已經拿到你女朋友的手機了,請你離開吧。」
我話還沒說完,服務生送了一杯拿鐵過來,放在Ken的面前,走了。
「你這是幹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喝咖啡啊!不行嗎?」他回答。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想跟你同桌,況且你也已經拿到你的手機了,你何不試著換一張桌子、換一個座位呢?我相信這店裡一定還有更令人舒適的桌子,以及比這裡更好的座位!」我極力地奪回自己的兵刃。
「這不是我的手機。」
「什麼?」
「你剛剛說,我拿到我的手機了,但是這不是我的,是我女朋友的。」
「我不管這是誰的,總之請你換個位子好嗎?」
他的無神地望著咖啡杯,一手撐著下巴,一手用湯匙攪拌著咖啡與牛奶泡沫,似乎完全沒聽到我,而且一點也沒有要走的樣子。
我心想這傢伙真是夠囂張,夠惹人厭!弔詭的很,我越是這麼想,就越很慶幸他沒有走掉,我似乎已經被他那魔幻的魅力給吸引住了,就算被他嘲弄、羞辱,都能變成一種享受!對他的反感,竟與對他的好感成正比,兩種觀點,勢均力敵,在我腦子裡抗衡著。
我發現他很耐看,縱使並不驚艷,但真的是個美人胚子,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我慶幸他沒走了,人永遠是以貌取人的,這一點我始終深信不已。
也許只是一兩分鐘而已,但我覺得時間流逝得相當緩慢。這一兩分鐘我們兩個不發一語,店內咖啡機蒸氣噴管的聲音、其他客人嘻笑嘈雜的聲音,都被外面越下越大的雨聲蓋過了。
我突然發現,他的表情好像沉了下來,不像先前那樣囂張、猖狂了,反而顯得落寞、憂愁、黯然神傷……
我開始有些後悔剛才要他走人的語氣,我甚至害怕是我的態度傷害到了他,這也真是奇怪,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呢?也許我是個很容易心軟的人吧!
「我女朋友也是輔大的。」他開口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我不知道怎麼搭腔,於是他繼續說了下去:「我女朋友跟你一樣,也是輔大的學生,我去過幾次輔大,這就是我為什麼知道你們學校旁邊有一條五一四巷的原因。」
彷彿他知道我想問似的,他在解答我未開口的問題。
「我剛才聽到你說了『輔大』這兩個字,心裡一陣火,我想你大概也察覺到了吧,我告訴你為什麼吧,因為不只是我女朋友唸輔大,我的情敵,一個下三濫的痞子,也就是你們學校的。」
「所以你剛剛就嘲諷了我一頓,出氣?」
「對不起,我對男人一向充滿敵意,雖然我也知道,這樣不是很公平,但是我沒辦法,你是男的,而且是輔大,所以我忍不住對你產生敵意,雖然我知道這樣沒什麼意義……」
「看來你這個人還蠻理性的嘛。」我故作幽默地說。
他沒有直接回應我,只顧著自己想說的,又說了下去:「我跟我女朋友從高中時就在一起,到現在也有三、四年左右了……以前我們在學校的時候,都是我照顧他,他就是一副需要被照顧的樣子……」
「你們是女校?」我問。
「對,」他說:「以前不管我走到哪裡,他都要跟,一開始我還不太喜歡他這麼黏著我,可是後來我還是愛上他了,他好可愛,也很體貼,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好快樂,覺得……」
「覺得自己像個男人?」我又問。
他一聽,即刻發作了起來:「那你就錯了!你們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幹嘛要覺得自己像是個男人?你們男人就是這樣,老以為理性是對的,老以為自己是對的,老以為自己可以猜中一切,還喜歡一直打斷別人說話,自以為是的傢伙。」
這一番話,當頭棒喝,我又無言了。
他發作完,望了望窗外,雨還是很大,天還是很暗。看他的表情,好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不一會兒,他又繼續說了下去:「我真的不懂……他為什麼會為了一個爛男人,而選擇離開我?」
「也許他本來就不是同志……」我又忍不住開口說道:「你剛剛說了,你們是女校,就我所知,女校裡總是有所謂的『手帕交』,因為環境的關係,女生與女生之間會產生類似戀愛的友誼,但那不是真的同性戀,那只是一時的……」
「我才不是!我絕對不是你所謂的什麼『手帕交』……」
「你何必那麼激動?也許你是同志,但你女朋友一定不是嘛,不然他怎麼會在大學校園裡接受新的男朋友呢?他離開了女校的環境之後,生活週遭的男性多了,自然就趨於正常了。」
「趨於正常?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們lesbianism不正常?」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驚覺自己失言,但為時已晚。
「你才不正常!你懂什麼?你們男人都是為了性在找對象,你們都是有目的的,你們的付出都是為了性!」
這些話我聽著刺耳,我說:「你這樣講未免太武斷了……」
「武斷?我武斷?真好笑!父系霸權、異性戀霸權,這種意識型態武斷了千百年,壓迫我們女人,欺負我們女人,我們女人就不能有一點點聲音,你們男人就可以理所當然的霸道?」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我真的說錯話了,一句「趨於正常」,的的確確傷害到了他。在他眼裡,我肯定是個父系霸權者、異性戀霸權者……更難聽一點,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沙豬。
此刻,彷彿一切都凝結了,空氣凝結了、燈光凝結了、音樂凝結了,咖啡的香味也凝結了。
靜止的氛圍籠罩著我和他,旁邊的人,或笑或鬧、或坐或臥,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與我、跟他,都毫無關係。時間恐怕是唯一在動的東西,它緩緩地在我倆之間,無聲無息地掠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了看窗外,沒有繼續接話,然後喝了一口咖啡,又喝了一口水。
我不自覺地跟隨了他的動作,喝了一口咖啡,也喝了一口水。
「你到底懂不懂?你懂不懂……」他喃喃自語地說。
「什麼?」我問。
他好像沒聽到我,我甚至無法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在跟我說話。
真是諷刺,剛剛我還以為我跟他是在同一個世界裡,別人與我們無關,現在我才發現,其實我自作多情,我根本就不在他的世界裡,在我世界裡的,也不是他。
又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口氣相當平緩地對我說:「對不起……我剛剛有點激動……我這個人脾氣就是這樣……」
「呃……不,該道歉的是我……」
沒等我說完,他很快的打斷我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想我該走了。」
一聽他要走,我竟然想留住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急忙說:「等一下……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在那裡撿的這隻手機的嗎?」
「我知道,他剛剛在這家店裡,就在你隔壁桌吧……你不知道,你現在坐的這張桌子,是我跟他回憶最多的一張桌子,我們每次來這裡,都是坐著個位子,只要這裡沒人……」
「所以……你才會坐到我對面……」
「所以他才會坐在你旁邊,因為這張桌子有人……」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也許他是在這裡等你,他對你還有感情……」我差點也要站起身來。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再充滿敵意,但是在那眼神的投射下,我依然不知所措,原本也已經要站起身來的我,又頹然地攤坐了回去。
他終於還是走了,我看著他在門口拿起了傘,原本要撐,猶豫了一下,竟直接奔向大雨滂沱。
這時我才發現,那支螢幕上貼了一些卡通貓的貼紙,天線上掛著一串粉紅色的、淺藍色的、星形的、月形的吊飾,很小很輕的銀色手機,還靜靜的躺在桌上,並沒有被帶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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