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屋前並不知道她家有錢。
電梯住宅大樓在大陸根本不稀奇,是室內的豪華擺設,讓我剛進門見著的時候暗暗的吃了一驚,完全像台灣大戶人家的氣派,一點都看不出是在文革中被整肅得極悲慘的勞動人民的剝削者。
我跟著南表姐上天津公幹,為了順便帶我一遊天津,今晚就要在屋主人家裡盤桓一夜,出行之前,南表姐並沒有告訴我是天津的百年老店果仁張的張家。
我喜歡她並非因為她家有錢。
寡居的張太,和南表姐坐在沙發上談著佛事,那就是南表姐從北京來天津的目的。她們談話的內容又冗長又乏味,我一點都插不上嘴;她,慈祥、雍容、端莊、斯文、恬靜,整個下午我都坐在一旁觀察,不止是外表上的,還有她言談內容中用字潛詞的高雅,是有條有理的讓人懾服,是陰柔中帶著無比的堅定,聽起來是那麼的悅耳,和有著撫平心境的魔力。
直覺告訴我,這是一位可敬佩的女子。
談話告一段落,南表姐回答張太所問,我在天津想參觀的地方:
「租借區的老房子、溥儀住過的張園、靜園、和楊柳青的石家大院。」
「還有李叔同的故居。」我迫切的追加上去。
張太說,早年李叔同還不太被大陸重視,距他居住天津的時間又太久遠,老房子基本上已經沒有保存,但是她認識李叔同的孫女李麗娟,也是她佛教的同修,還算有一點交情,可以介紹我見面;隨即就翻到電話本子裡李麗娟的電話號碼,拿起電話筒就準備打。
我知道她是不想讓我千里迢迢的跑來,失望而歸。
只是我不想接受這個主張,即刻的由坐著的沙發中挺起身子阻攔,張太和南表姐都不明白我的意思,尤其是南表姐,她知道我在孜念孜最崇拜的就是李叔同,這不正是個難能可貴的機緣。
這個機緣沒能讓我私心竊喜,我不是佛教徒,我是因藝術而崇拜李叔同,並非佛學,如此莽撞與膚淺的目地與人見面太世俗,是不敬。身為李叔同的孫女不應該被人招來看看,在這種理由下,像耍猴戲一樣。
張太立刻就懂了我的意思,也很同意,不再堅持。
晚飯,由佣人做的一桌十幾道的素菜,擺滿一張大圓桌,她的已經結了婚的子女們都沒有共住,只是回來一起陪老人進餐,餐桌上用公筷母匙,子女都很有禮貌,顯現出了嚴厲的家庭教養和大家風範,這也是我在中國大陸所遇到,唯一不叭嘰嘴的飯桌。
飯後,大家圍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上放演的韓劇「商道」,張太拿著劇情中的誠實、正義、信用的做買賣之道來機會教育子女,子女聆聽著。
我感動並非因為她家有錢。
晚上,我睡在她讓出她自己的King Size床上思想著,心頭有千頭萬緒的感慨,人世悠悠天道渺茫,熬過了這麼多轟轟烈烈的運動,還有如此出色高潔的女子,要身兼數職,對子女以身作則的傳承教養與正派的營生,寄予後輩一代代的接棒,淵源流長生生不息。她,把家齊好,就勝過了世上英雄功成榮耀無數。
一滴眼淚落在她的枕上。
3.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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