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表姐領我上馬大人胡同看王大媽,胡同口立著一間公共茅屎給了我些靈感,先上上再說,免得到了人家家裡,臨時又來這些子花樣。茅屎可漂亮極了,貼著賊白賊白的磁磚,藏在這乾枯土色的冬日陋巷裡好生奇怪,從外頭看,還以為一定像大馬路上的觀光衛生間一樣乾淨美麗,結果上了大當,只是從前的萬年舊茅屎抹了點粉,除了賊亮的磁磚,那股味道和沒有隔間的方式全都沒變,從前在胡同的日子裡,就是和它結仇結的深。
我和深表姐以前也是住在這個胡同裡,大雜院拆了改建商品房才搬出城去,王大媽是我們從前的鄰居也是家大姨的牌友,家大姨臨終前就是在她家牌桌上發的心臟病,由牌桌上直接送到醫院急診室。
王大媽是努爾哈赤的次子禮親王代善的嫡系後代,世襲罔替鐵帽子王府裡出身,有家學的淵源,見多識廣,大宅門裡千絲萬縷老掉牙的故事一大籮筐,信手拈來個個都是引人入勝的滿族掌故,又有老北京人能說善道的特質,不說到日落西山不會說疲,同是老北京的深表姐如是說,我一點都不懷疑,老北京人找到了說話對象就像大堤抉了口子一樣,任誰也攔不住;深表姐對我一個多月來的扒根究底有點黔驢技窮,就領我聽王大媽講古去。
七里拐彎大雜院的最裡頭一間,還沒到廊下就聽到屋裡傳出麻將聲陣陣,走到房跟前,從歪斜的玻璃窗望進去,小屋裡好像大煙館一樣霧著,麻將桌沿著炕擱,四人打牌,幾個人立在後頭觀戰,王大媽見有人來訪,起身往外,旁邊立著的候補球員立馬就上前補位,王大媽出門口一見是深表姐萬分歡喜,哈哈哈哈樂得中氣十足,說話聲音是宏厚的丹田之音,像是嗡嗡作響的空谷傳聲。北京人的說話方式,有人是用喉嚨口齒發音,有人是用內裡丹田發聲,就像王大媽,有時為了把整句說完,刻意的都不換氣,是聲樂家的美聲法,卻讓聽的人捏了把冷汗,怕她一口氣給撅著了。
從拆了老宅子到何時搬回來,從家大姨的發病到出殯,一個細節都沒漏,滾瓜爛熟的一長串,結了,王大媽才有空瞅了我幾眼,笑著對著深表姐:
「這不是妳那從香港來的妹妹不是。」
要是沒人說,決不會有有人聯想眼前這老人家是皇族之後,就像胡同裡的普通北京老嫗般不起眼,從前我們住在同一個胡同裡,我和她應該是打過幾次照面,看樣子她比我記得清楚的多。
「是台灣。」
「你瞧我這老糊塗,是台灣是台灣。」我頭一次上她家來,從前就算打過照面,大概也是在胡同裡被人指指點點的時候,過了這許多年,八十幾歲的老人還能有這等記性算是不錯了。
在這頃刻間,她見著久未謀面的深表姐,因興奮衍生出來的熱情,手舞足蹈的不知所措,看得出來沒攙和著一點虛假,她的晚年生活中雖然時時拿玩物喪志的麻將做娛樂,卻是她談笑風生中的氣度與豪邁卻仍不失一貫的大家風範。
三個人站在廊子下寒暄過後,王大媽用剛才還在摸牌的兩手,一手拽著一個大姑娘就要扭頭往屋裡去,
「來,裡屋坐,裡屋坐,」
北京的大雜院裡住戶,吃喝拉撒睡就在豆腐乾子大的一間裡,尤其像王大媽這種獨居老人,自然就是看得到的這一間,連燒飯炒菜都在屋裡窗前,麻將桌都要挨著炕才擱得下,擠得不行,再加上裡屋沿著炕坐著幾個,站著的也幾個,還往哪坐。
看這個局面,不能再打攪王大媽的麻將娛樂,深表姐予我使了個眼色就火急著告辭,已經彎過了曲轉迂迴的大雜院,出到大門口還聽到她宏量的丹田之音在後邊:「下回還來。」
「行--」,只是,不知她聽著了沒。
3.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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