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輕壯碩的鋤草工人、一個瀕臨遲暮的豪宅雇主，如何迸撞出人性幽微的情感地帶？這種在男男情色影片中，時常出現的楔子，被導演比爾康登(Bill Condon)引用到《眾神與野獸》(Gods and Monsters )，作為開場與戲謔的元素，很難不令人發出莞爾一笑。
《眾神與野獸》講述的是好萊塢名導詹姆斯惠爾(James Whale)情慾私生活的一面，這位30年代以《科學怪人》、《科學怪人的新娘》等片奠定影史地位的導演，公開承認自己是同志，成為好萊塢的話題人物。1942年退出影壇，改行作畫，1957年淹死在自家的游泳池之中，死因成謎。
劇中詹姆斯惠爾棧戀青春的肉體，央求園丁當他的模特兒，儘管惠爾因輕微中風已無法作畫，他仍竭盡心力保持自己與青春的互動。年輕的生澀自然、狂傲不拘、慾望腥羶，其實就是他創作的源頭與動力。失去了青春、一如失去了創作、同時也失去了對生命的熱忱。
詹姆斯惠爾所詮釋的科學怪人，彷彿訴說著自己尋求認同、又寂寞孤單的一生。假若說神創造了世間一切、神創造了人；人卻因為文明的進步，自行創造了獸。惠爾根據自己的文本，重新形塑了雪萊筆下的科學怪人。科學怪人所代表的不僅是文明高度發展的侵害，也代表著異性戀空間制約下的同志傷懷。科學怪人似乎只是個符號，符號背後指涉了90年代的同志或酷兒。時移境遷，我們看到90年代的科學怪人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衝撞體制。
其實將科學怪人、野獸，等同於現階段的同志或酷兒，有一種戲謔、自我標榜的意味存在。畢竟人類的意志認同無法截然區分同性愛、異性愛，多半兩者皆有，只是成份的多寡不一而足。每個人的心中都潛藏著一個科學怪人、一隻莫名的野獸。叛離俗世的怪人、非異性戀制約下的野獸，正蠢蠢欲動，透過各種管道進行反撲。人類原始的性靈和慾望，正是指引所有怪人與野獸最終的歸向。
當回憶無法控制地泅泳心頭、當閉緊雙眼卻浮現無懈可擊的完美肉身、當情不自盡的滿懷臆想卻導致片刻的失憶、當身體的皮肉漸漸鬆弛、當修補基因異變的機能喪失、當細胞遺忘自殺而老細胞不斷堆積、當疾病蔓延全身、當衰老淹沒了理智………衰老是人生不斷前進的過程，是一條必經途徑，然而，當孤寂的影子悄悄滲入其中，便隨時可能發酵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情。
我們或許可以想像同志出沒的場所，諸如新公園、三溫暖、酒吧等，一些零零落落的遲暮老人，一抹孤寂的身影，扎得人眼睛生疼，唯恐陷入更深的恐懼裡頭。年老的肉體在此處不吃香，除非……除非他是一個多金的老人，用一落落鈔票彌補失卻的青春。年老的同志都跑到哪裡去了？恣意揮霍的青春如何面對消耗殆盡的一天？
年少的狂想，可以演繹一套自我的生存法則；也可以拒絕主流異性戀的價值影響。時光飛逝，一天追趕一天，青春的憑恃也有不靈光的時候。漸漸地，這樣的時候越來越多，彷若破敗的閘門被浩瀚的洪水沖刷，一瞬間吞沒。衰弱的不只是肉身，連靈魂也一併跌落下去。
異性戀執政的社會、異性戀主宰的價值體系，牢籠一般罩住每一個人。當然，年老之前會有許許多多的關卡，例如事業、家庭、婚姻、獨子必須延續血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每一道關卡都會迫使某些選擇被篩漏出來，就是這些大大小小的選擇，帶領人們走向不同的路途。身處於異性戀中心的世界，很多的同志，由於社會形塑的身分、地位、階級，或掌握權力的有利因素，使得他們潛匿在社會主流之中，滋滋有味地享受既得利益的一切。
異性戀建制的社會，男女配對是基本原則，異性戀家庭是整個社會運作的基本單位。而同志的婚姻制度(不被法律承認、沒有合法眷屬身分)、工作福利(眷屬保險的受益人不被承認)以及合併申報所得稅、享有稅率減免等等的權利都被剝奪了。異性戀可以享受的優惠，同志卻無福消受。這些打壓同志空間的政策、以及社會毫不留情的眼光，使得同志恐懼衰老，因為衰老意味著即將被剝奪更多的資源與尊嚴。
同時，另外一些徘徊體制邊緣、或自始至終皆與體制抗衡的同志耆老，面對身材、臉蛋、肉體、青春為標的的同志交流圈，他們成為弱勢之中的弱勢。正因為如此，同志場所等公共空間、逐一變成他們流連忘返的處所；而報紙分類廣告裡的各項服務，變成他們金錢交易、貪婪縱慾、消費青春的管道。當然，享有社會種種資源、臣服於異性戀機制底下的同志，也有可能以同樣方式抒發藏匿在性靈深處的慾望。
台灣兼容並蓄，號稱是多元化的社會，可是卻沒有多元社會所應具有的包容力。民主的陣痛，似乎持續地蔓延在台灣的土地上。反觀國外，一波又一波的同志勢力勇於衝撞體制，造成結構性的改變。政權遞嬗中的台灣，如何對同志的權益有所保障，致使同志團體壯有所用、老有所終？相信這是今後努力的目標，也是我們期待的結果。
神若不再是神，獸也不再是獸，兩者之間的界線消失。那麼，我們應該更能發散出積壓心胸的沉悶，釋放豢養已久的獸，任牠漫天荒地、無盡地馳騁。天地之間彷彿撐開一截蕈狀般的傘翼，乳白的色澤中，諸神與百獸的笑靨，久久徘徊不去。
眾神與野獸－Gods and Monsters
導演：比爾康登Bill Condon
編劇：比爾康登Bill Condon
演員：伊安麥克連Ian McKellen
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
琳恩蕾格烈芙Lynn Redgrave
美國˙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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