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我最尊敬(而您們大概不知道)的爸媽】
沙灘上總會留下串串足印。如果這一串串的足印,由始至終都緊靠一起,是一種不言而喻的幸福吧。可惜你不難發覺,一雙一雙的足印,往往在某個位置,分道揚鑣。
人生,也不過如此。
祖父母與外祖父母,不約而同地離開了自己的家鄉----福建,移居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緬甸仰光。我的父母就在這個沒有根的土地來到世上,接著相識,相戀,共偕連理。在祖輩的養育下,父母都了解到,他們並不屬於這裏。
在身邊的中國人口中,他們得悉中國南部有個地方,叫做澳門。
在他們的印象中,澳門是充滿中國人的地方,這給予他們足夠的親切感。之後,模糊的景象逐漸清晰,澳門的經濟環境、風土人情,在在吸引他們。
澳門是他們的希望。他們相信在澳門,命運會有所改變。
七二年,他們離開了仰光,帶著我的哥哥,到了澳門。
父母發現,澳門真是個充滿中國人的地方,經濟環境、風土人情也的確吸引,但他們也同時發現,廣州話是很難學的,掙錢是很困難的。
但總得撐下去!
七三年,這個陣腳未穩的時候,他們的生命中,多了一個我。
衣食住行之外,養育兒子的重擔,又多了一重。
艱辛的生活步伐還是走了三十年,兒子成人了,是時候鬆一口氣吧,是時候稍為停一停、歇一歇,看清楚兒子的容貌了吧。可惜我這個不肖的兒子,在他們稍感輕鬆的當兒,告訴他們,我要離開。
結婚之後,我離開了父母居住。離開是個痛苦的決定,父母親都沒有在言語上表現丁點的不捨,可是,他們的眼神還是掩飾不了內心。我無法形容那是個怎樣的表情,因為它並沒有甚麼特別。沒有皺眉、沒有苦笑、更加沒有流淚,只是定定的看著你,就只是這樣的看著你,你會感受到無可抵擋的逼力,催使你流淚。
但我不可流淚。如果流淚,淚水會弄濕他們的眼睛。
後來的聯絡方法,沒有比電話更方便了。響起鈴聲的,總是我的話機。內容不外是「睡得好嗎」、「吃得好嗎」、「身體好嗎」。連樣子都看不到了,可是父母就是有能力只靠聲音,只靠一句半句瑣言絮語,把段段思念轟進你的內心。
每次來電,我總有一份內疚,我會責備自己又遲一步了,為何不先致電給他們?氣球是在再承受不了更多空氣時,才會爆裂。我深知,父母的一通電話並不輕易撥出。鈴聲響起,就是思念氣球爆裂之時。我為甚麼就不可以在氣球充滿空氣之前致電他們?
鈴聲響起的當兒,我往往立誓,下次我會先致電他們。
可恨的是,可恨的我,每次放下電話之後,不消多久,心中誓言亦隨風消逝。
到下次鈴聲響起,我又開始新的一次內疚。
漸漸地,大時大節,成了大家見面的理由。
家人見面也要理由!
春節的年糕、端午的糉子和中秋的月餅……成了互送的禮物。
年糕、糉子和月餅的互送,見證了我們的疏離。
母親憑自己艱難儲下的金錢,開了間小飯店。自小經常聽她說打工辛苦,希望有一天可以不必再看老闆臉色。我小時候總當這些說話是「耳邊風」,是否受老闆氣,受氣是否比聞臭屁更難受,不是小孩子能體會得到的。年紀漸長,也漸漸明白母親的苦,但仍然以為母親的說話,是一時意氣罷了,說過就算。
想不到,她真的實行了。
是她教懂了我,甚麼是「言出必行」。
這間兩百餘尺的小店,由我心中的偉人經營著。
但經營一間食店,哪怕只是一間兩百餘尺的小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打工仔的好處,是批評目標簡單,或上司、或老闆。打工仔只要定時上班下班,不出甚麼差錯,工作還是安全的,收入還是穩定的。母親也漸漸明白到,她要面對的,比以前複雜多了:辦理複雜得要死的政府登記、納稅手續;準時交水費電費;定時開門關間;準備稽查人員隨時到訪;買貨,要看看哪裏比較便宜,否則可能要虧本;留意甚麼餸菜較受歡迎,哪些可以取消;做適當的宣傳;清洗餐具,決定哪些用即棄的、哪些用環保的;最重要的,是煮食,雖然小店僱了兩名短工,但母親總喜歡親力親為,保證食物的味道。
還有無數的瑣事碎務,不是我這個旁觀者能算得清的。
總忘不了她做的咖喱牛肉,我就是吃著這種帶有緬甸口味的菜餚長大的。那種由流著中國人的血的緬甸歸僑製作出來的,橫跨複雜的歷史長河與廣闊的地理維度的獨特口味,在其他地方,還能吃得到嗎?
經營的艱難,沒能打擊一個五十歲以上,沒有創業經驗的歸僑婦女的謀生鬥志。小店仍然經營著。支持經營的,似乎已不是小店能賺到多少,而是心中燃著的一份信念。
為了自己的生活奔波,由始至終,我沒有為小店付出甚麼,無論體力還是財力。這將會成為我生命中一條難以消褪的疤痕。
趁著放假,懷著慚愧,腳步緩慢地步至小店,想看一看母親。
未至小店,先見爸爸坐在那裏。那時的客人不多,他靜靜地看著母親工作,那種深邃的眼神,頃刻間讓我明白,愛,原來不必言語。
父親原是個修單車技師,可惜澳門容不下這種人才,於是,這三十年間,他輾轉做過建築工人、漂染工人,現在,是管理員。由技師至工人,再「淪落」到做不需甚麼技術的管理員,李白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在父親身上似乎並不適用。
父親又瘦了,皮膚變成一件偏大的不稱身衣服,到處有多餘的「布料」皺褶著,而且沒有光澤。靜脈像一隻隻壁虎俯伏在手臂上。父親好煙好酒,他的咳嗽和泛黃的眼睛,教我憂心。我近來睡得不好,常做噩夢。記憶尤深的一次,夢見爸爸……這兩個字我實在寫不出來。我驚醒了,房間漆黑一片,忽然有種極大的衝動,想致電他,聽聽他的聲音,證實他……看看時鐘,是淩晨三時多,難以遏抑的衝動無法宣洩。結果,整晚看著關掉了的天花板上的孤燈,直至天亮。
此刻我的雙腿變得沉重,終於還是步至父親身邊,已過花甲的老父緩緩轉過頭來,視線落到我的臉上。他笑了,我瞬間被這笑容所散發的溫煦籠罩。這種安全感無法在其他地方找到。我坐到他的身邊。我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與這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並肩而坐。
強烈的,想擁抱他,緊緊地抱著他,痛哭,放任地哭。
可是,我依然呆坐。他的關懷問候,我也只是「唔唔啊啊」地答著,我甚至感到,自己連臉皮也沒有牽動一下。為甚麼會這樣,難道這就是父子溝通的方式?我這可恨的孩子!
後來,話也沒有了。兩個人,呆呆坐著。
時鐘的指針繼續走著,我還是開不了口。
媽媽端來了一碟咖喱牛肉飯,肉多飯少。我胃納不大,但酷愛咖喱牛肉。她對我的了解,在一碟飯中表露無遺。我細嚼起每一塊牛肉。飯後,繼續呆坐。
「我先走了。」我終於開口,說的竟是離開。
「記得晚上要早點睡。」這一句原是極普通的公式問候,此時此刻在父親口中說出,我感到不可多得的幸福。
「小心身體。」這是我在整個見面中說過的最有意義的一句話。父親或許永遠不會知道,我在發噩夢的那晚,曾向天祈求:如果需要,請用我的壽命延續到父親身上。
足印終有一天分離,這是命運,還是不幸?
【註:本文獲第五屆澳門文學獎散文組優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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