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半齋 雙腳踏翻塵世路，一心祇讀聖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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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黃敏浩先生來演講，講的是劉宗周，歷來我對明代心學有很大的隔閡，或許是生性愛朱子，喜歡那眾物之表理精粗無不到的治學風格，或許如牟先生所說，那是最受眾人習慣與喜愛的方式，但這是人的稟賦，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稟賦，也勉強不得。黃先生把劉宗周講得深細清朗，我很是有領會，但窗外的冬寒與睏不飽倦怠總讓我飄移，飄移到我讀博士班的目的。
從高中開始，我苦苦追趕，高二以後的數學課多被我挪去看小說，一大套一大套的古典小說與台灣文學經典，從無花果到送報伕，從張秀亞的散文到楊牧的書，我無法與人交談，常常在凌晨四點起床被英文單字時因寂寞而哭泣，那幽深的孤獨纏繞我，而我卻沉默地無法以文字書寫，除了那些假兮兮地囈語式的傷春悲秋之外。我記得幾個朋友，那些與我一樣孤獨的人，我們在某些文藝營相遇，相濡以沫地討論剛剛出現的余秋雨以及我一直都不是很喜歡的張愛玲，後來我發現，以瘋狂戀慕古典文學的我，連在同樣孤獨的靈魂旁都是異數。
直到我進入大學。
直到我遇到佩君、昭敏她們為止。東吳中文在那個年頭，除了極少數的課程之外，大部分都是古典文學，我們就這樣修了詩詞曲陶謝楚辭昭明文選，就這樣修了四書古典小說還有老莊，我苦苦追趕，因為發現沉默適合埋頭苦讀，大學四年，除了團契就是圖書館，我所租賃的小閣沒有網路沒有電話沒有手機，只有一台小小的收音機，我可以用他二十四小時播著愛樂電台，最大的享樂是星期五的夜裡我總會去圖書館抱回一大疊翻譯小說，在某個大三的夜裏，我徹夜地讀托爾斯泰的復活，在晨曦裏我淚眼迷濛地看見文學的高貴在於黑暗之中的晨曦，我沒有其他的記憶，關於玩樂，關於愛情，如果瘋狂讀書也是一種瘋狂的青春外，那或許我有一個極度瘋狂的大學歲月。
後來，我去了師大，進入了另一個瘋狂的讀書歲月，那時我已開始教書，大學以來我不曾創作，因為沒有合適的文字，也沒有合適的書寫方法，我找不到自己的風格，像是一杯某種泉眼盛出的水，我只能說出我自己適合的滋味，卻寫不出那滋味完整的狀態；因此，我以同樣的瘋狂學習寫作論文，我把生命裏所有的熱情慢慢地沸騰那爐儒家的火，兩漢儒家給我一個冷靜的觀照，我始終不認為讀書可以彰顯自己的善性，因為在我生命的經驗裏，對內在罪惡的體認，超越任何一種性善的學說，我無法跨越罪惡而成為聖人，因此，孟學顯然無法安頓我──我仍然苦苦追趕，連在校園裡走路都匆促而迷惘，為何我讀了這麼多年書，仍然痛苦，仍然困頓，仍然孤獨？
我沒有繼續讀下去的理由，因為身為一個高中教師，我身邊所有人都認為研究所的學歷已經足夠了，我可以快樂地結婚生子，經營一個溫暖的家庭，或許有空時逛逛書店讀讀書，像所有的同事一樣，過著安定而平靜的生活。我一邊寫論文一邊帶班，只有在白天寫字時我才感覺自己生命如水般潺潺流動，而能流動到晚間，與我的孩子們相對時。國文課上，我總有新鮮的靈感可以對這群學業成就低落的孩子分享，因為董仲舒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我真正在實踐，實踐我所讀的知識。
這或許是一個絕佳的藉口，讓我可以繼續讀書的藉口，我躲在那個藉口裏，不願意面對抽離求學的生命真相，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安定人心的方法，有人拜佛可以平靜心靈，有人禱告可以追求超脫，有人勞動體力能安然生存；只是，只是我用讀書讓自己安頓下來，在每一個片刻活在安全感中，如此而已。
原來，抽離唸書，會讓我如此恐懼，這與鴉片大麻有何差別？如果絕聖棄智方能得道，那知識或許是我生命的迷障，讓我與外隔絕，甚至與自己的需求隔絕。但，生來的稟賦如何強迫呢？
我於是站在碩士班的第四年，面對即將升高三的導師班，一咬牙就考了博士班，桂師彷彿早就知道似地幫我寫推薦函，使君為我張羅簡章，我又背著行李，像考研究所和教師甄試那樣，駐足在各地的小旅館中，又在很深的夜裡重翻哲學史或文學史；那些匆忙而奔跑的途徑一而再再而三地註寫我，原來，我的生命必要如此，如同我孤獨而狂奔的閱讀歷程。

如此，人啊，認識自己就不是在希臘的神讖上所認識的知識，而是用孩子們的眼眸，以及那些深刻的歷程所換來的實踐，這或許可以解釋今天早上在劉宗周的演講中，突如其來的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