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喜歡,名字就成為歡喜的印記
2022年歲末搭著《初戀First Love》忽然捲起的日劇復古風,以一種脫拍的節奏,慢慢兜回我們記得、而且喜歡過的柔軟情懷。創下台灣收視七連冠的佐藤健,有一些角度、有一些神情,像極了當然引領風騷的反町隆史,許許多多遺忘了的名字,慢慢又浮上心來。
也正在這個剛剛好的復古時節,客委會耗時兩年、全力整編的《李喬全集》45本即將出版,想起發表在《明道文藝》300 期紀念專刊(2001.03)裡的〈看日劇的人請記得李喬的名字〉,許許多多不老不朽的情懷迴盪。
記得在《鐵達尼號》上演時,全世界都迷上這個名字,李奧納多迪卡皮歐。誰也沒想到,在他剛躍入影壇時,經紀人竭盡所能說服他另取一個像「勞勃」、「傑克」這樣容易被記得的藝名,極有個性的李奧納多堅持拒絕,經紀人忿忿詛咒:「我就不相信有誰記得起來李奧納多迪卡皮歐這樣拗口的名字。」
顯然,誰都記起來了。因為我們喜歡,名字就成為一種歡喜的印記。
文學史上許多美麗的名字,也這樣一個又一個等著被記得。從日據時代起一直被尊為「台灣文學之父」的賴和開始,這個熱心在彰化地區懸壺濟世的醫生作家,從1884年到1943年,只活了五十歲,卻在日本統治下的台灣文學發軔時期,用一種實驗心態,創造出一種新的屬於我們自己的文體,用樸素的文字,表達反抗強權、批判封建的文學主題。
然後,引領著一長串美麗的名字,呂赫若、楊逵、龍瑛宗、張文環、吳濁流、鍾理和、葉石濤、鍾肇政、洪醒夫……;連綿到戰後第二代作家鄭清文、張良澤、黃春明、陳映真、李喬……,這些美麗的名字,在台灣文學的領土裡表現出多樣的景致。
可是,因為時代背景「有一點遙遠」,記得的人並不多。無數次在學生研習營隊或學生社團裡問:「聽過賴和名字的人請舉手。」每一次,舉手的人數總是讓我很失望。
怎麼會這樣呢?常常在想,無論創作者多麼甘於聲名寂寞,多麼執著於經典歷史的評價,「被更多的人閱讀、被更多的人記得、被更多的人了解」,就是一個作家的宿命。
我們真的可以很通俗很輕鬆的進入這些作家的創作世界,如果我們可以像喜歡鐵達尼號裡的李奧納多迪卡皮歐,像喜歡日劇明星那樣,喜歡我們的台灣文學作家。比如說,很喜歡李喬,常常,聯想起反町隆史。
2.反町隆史和李喬
反町隆史從很年輕時就在一張皺而瘦的臉上佈滿滄桑,看不出年齡定格在哪裡。在以經紀「美少年」出名的傑尼斯事務所裡蟄伏好長一段時間,精緻甜美的包裝,不是他的長處,他執著而認真地等待機會,終於在離開傑尼斯後很快以叛逆而充滿個人風格的《麻辣教師GTO》崛起,從那單薄的黑T shirt、「よろしく」(請多指教)的招牌食指裡迸現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抗爭力量,成為新生代追逐的偶像。
有人說,他的表演模式只適合《麻辣教師GTO》、《廉價的愛》這麼些痞子角色,不足以應付多元的戲劇要求;還有更多的人把注意力擺在他和人氣女優松島菜菜子的愛戀纏綿拉鋸裡。他好像都沒放在心上,累積了一定位置,推出不叫好又不叫座的日劇《Love Complex》,親自執導自己的音樂MTV,以整個伴奏樂團的表情特寫發表創作曲〈Free〉,因為他相信,伴奏者的眼神、汗水,都是音樂裡不可缺少的一部份,他只依循自己的軌跡在過生活。
這種叛逆熱烈和執著,不是很像李喬嗎?差別的是,李喬比反町隆史活得更深沈,關切的視野更寬闊,累積的成績也更厚實,當然,這些長時間的經營更禁得起檢驗,很可能有一天我們都忘記反町隆史時,李喬的作品還一直在這裡。
每一次,看到李喬日漸老去的報導,總被嚇了一跳。本名李能棋的李喬,1934年生於苗栗,年輕時顯得老成,現在卻看起來年輕,他那旺盛的企圖心和創造力,以及沛然不可阻擋的社會參與精神,像青春的火焰,在這混亂傾頹的濁濁現世,無時無刻不在準備著火焚、重生。遠遠地,從台灣文學不被重視的年代開始,一邊教書一邊閱讀、訪談、創作,執著在自己的世界裡等待機會,同時也創造機會。著有長篇小說《寒夜三部曲》《情天無恨》《藍彩霞的春天》《埋冤.1947埋冤》,短篇小說兩百多篇,接辦《台灣文藝》雜誌,不斷集結文化論述,透過《台灣人的醜陋面》《台灣文化造型》……,提出對深化台灣文化價值的期待和努力,並且在察覺論述力量不足之後,致力台灣文化改造運動。
他的熱情和活躍,和更年輕一代的本土創作者林雙不,分別在稍北的苗栗和稍南的員林,跳開台北觀點的文化霸權,以及南西子灣的中國鄉愁,活鮮鮮地竄長著燎原的力量,感動了成千上萬仍然有夢的台灣囝仔。更讓人驚奇的是,當林雙不因為文化運動、因為政治消耗,一點一滴耗損著皮肉氣血,逐年逐月荒廢了案頭文字事業的同時,比他大上十六歲的李喬,仍然年輕茁壯地,擔任台灣筆會會長以及全民反迷信協會會長,在專欄寫文化遠景,用方塊批社會亂象,濃縮譯介《寒夜三部曲》進入英語世界,企劃執行公視文學節目介紹台灣文學,在慈濟電台主持客家節目,擔任總統府國策顧問……
吳三連文學獎、台灣文學獎,以及被視為台灣諾貝爾獎的台美基金會社會科學人才成就獎……,這些名銜,與其說在肯定李喬,不如說是被那沛然不可阻擋的生命力吸引,跌跌撞撞竄擠到李喬身邊來。當戰後第二代作家因為人生選擇的歧異,因為氣血衰頹的限制,一個一個轉換了人生跑道,李喬仍然昂揚尊榮地開疆闢土,一如反町隆史向前戳出不知天高地厚的招牌食指:よろしく!他這樣興高采烈地和這個其實並不完美的世界打著招呼。
3.名家接力的《百年物語》
李喬的生命力一直是多元的,不只是停留在文字上。根據《寒夜》三部曲改編而成的客語連續劇《寒夜》,在文建會和公視共同支持下,金鐘獎製作人陳秋燕製作,老牌演員石雋、劉瑞琪聯合演出,剛好可以對照日本TBS電視製作,橋田壽賀子、山元清多、遊川和彥接力編劇的《百年物語》,同樣呈現了百年間時代的動盪變遷和女性宿命中的愛與堅持。
《百年物語》藉短短的六個小時,表現三段戲劇四代女人的故事。二十世紀的第一年,1901,日本山形縣米澤大地主的女兒戶倉彩出生,十九年錦衣玉食,騎著腳踏車無愁無懼地徜徉山野,彷彿幸福,永遠都不會消失;1920,戶倉彩連車帶人跌入米澤鄉間河裡,愛畫畫的佃農八代公太救了她,然後,畫了一幅,戶倉彩,八代公太一輩子唯一的一幅畫。
佃農的兒子和地主的女兒當然是兩個世界的人。八代公太第一次向母親質疑:「我要離開這裡、到東京去畫畫,完成心願,尋找沒有佃農地主之分的世界。佃農過的是什麼日子?像掉進泥沼一樣,從早做到晚,還得每天擔心明天有沒有飯吃。」
「你胡說,只要有土地,就不會餓死。」一輩子種在土地裡的母親冷冷地說:「想餓死在東京街頭是嗎?一定要去,就先斷絕母子關係,我不想到東京去收屍。」
東京的人賺食不靠土地,靠的是軍政人脈關係。戶倉家雖然系出名門,不善理家的大家長卻負債累累,不得不依賴戶倉彩的婚約,靠長袖善舞的紅頂商人橫山平吉龐大的資金紓困,橫山平吉也藉著名門之後提升階級地位準備踏入政壇。
戶倉彩不能忍受丈夫捻花惹草,夫妻形同陌路,只是傀儡般扮演著橫山媳婦的角色。大正十二年關東大地震,在一片地傾火燬斷壁殘垣間,八代公太再一次救了戶倉彩。行屍走肉的軀殼開始有了生命有了光彩,他們不再壓抑相戀相依的真情。很快,橫山平吉找來,用「通姦罪」威脅彩,彩回到橫山家,馴順地放棄了抗爭,然後在發現自己懷孕時墮胎,以「墮胎罪」入獄一年,拒絕任何辯護和探訪。
出獄後,人事變易,八代公太在東京地產事業如日中天,橫山家沒落,平吉真情流露,原來,對於彩的珍惜愛戀開始得很早,即使對公太有千般不甘,終於決定放手,他要心愛的妻繼續過富裕奢華的好日子。什麼才是好日子呢?彩向公太告別:「對我來說,你就像夢想。夢想是到不了的遠方。」
大正十四年三月,彩陪著橫山平吉坐船遠赴滿州重新開始。平吉要她下船去追尋自由。彩淡淡笑:「這次是我選擇你做我的伴侶,這就是我的自由。」
公太結婚生子,孩子才三歲,戰死前線。溫柔的妻帶著孩子來找彩,攤開公太最珍愛的十九歲時彩的畫像,兩個女人悵然面對著愛的無助,生命的無奈,忍不住淒然相對:「希望我們的孩子都可以活在一個人人平等、誰都可以實現夢想的地方。」
「沒有階級、沒有戰爭,誰都可以和相愛的人在一起。」這願望沒有實現。太平洋戰爭爆發。昭和二十年三月十日,1945,戶倉彩死於東京大空襲,平吉死於海戰,留下21歲的純子和14歲的真一,兩個孩子相依為命在混亂中討生活。戰後土地改革,地主及佃農制度廢除,戶倉家土地被剝奪,通姦罪、墮胎罪取消,開始走向男女平等。由《阿信》作者橋田壽賀子打頭陣的第一部故事落幕。簡單的劇情,清楚地讓年輕的孩子看見,家族優先階級剝奪個性壓抑的時代,在戰敗後的頹毀忿恨需要急切不得不改革中,迅速往前滾去。
第二部從1945年八月二十五日,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宣佈無條件投降開始,美軍進駐,幾年的荒廢與混亂,黑市和流鶯四竄,糧食荒和通貨膨脹,一點一滴剝奪人們的自尊和堅持,對於美國的羨慕和對美軍的憤怒矛盾交錯著,戰敗,成為全民的夢魘。戶倉彩的女兒,二十五歲的橫山純子,在人們看待女人如貨物的歧視年代,馴順但又尊榮地,堅持做一個乾乾淨淨的小學老師,和日裔美軍廣瀨和夫相戀後,在指指點點中煎熬忐忑,終於取得弟弟的諒解與祝福,並且和戰後全部的大和民族一起,一點一滴,重新建立民族的秩序與尊榮。
和夫的情愛牽纏,所有堅定的信誓與婚約,都在韓戰中化為泡影。純子的爸爸媽媽舅舅情人,全部被戰爭所剝奪,只有肚子裡留下和夫的女兒,以及所有被愛的記憶,那是她所擁有的最美的祝福。也許這樣的愛永遠都覺得愛不夠,與和夫共有的女兒,婚後又丟下四歲的小小女兒跟著單戀很久的男人私奔到美國去,年輕時失去和夫的純子,就這樣又失去女兒,一個人把小外孫女千代養大。
第三部描寫從小被母親拋棄的橫山千代,成為能幹的女編輯,懷了外遇對象的孩子,心裡覺得很可笑,如果生在百年前外遇通姦有罪那時代,自己應該要判死刑了吧?2000年的女性,比百年前擁有了更多自由和選擇,可是,真能擁有更多的快樂嗎?她決定拿掉孩子,和情人分手,激動的情人對她嘶喊著:「拿掉孩子,你居然沒有問過我?你曾經真心真意愛過一個人嗎?你這輩子不會再愛了吧?」
她沒有感覺,只是握著沙漏。臨走的那一天,母親穿著鮮紅的洋裝,交給她一個鮮紅的沙漏,告訴她:「沙漏滴完,我就回來。」沙漏一點點一點點,記錄著她全部的愛和痛,她這麼辛苦,這麼努力,以為只要自己乖一點,母親就會回來,可是沒有,沙漏已經翻來覆去滴完了幾萬幾億次,母親終究沒有回來。
就在她完全死心時,接到母親準備從美國回來的電話。剛好回鄉掃墓時偶遇的跛腳男人八代進次,送了幅臉容和她非常相像的肖像畫來,他們這時還不明白,八代進次的曾祖父八代公太為千代曾外祖母戶倉彩畫下的真情純愛,經過八十年後,終於有了美麗的結果。一看到落魄的進次她立刻決定,找他拍結婚照,套劇本,假裝自己嫁了個吃喝嫖賭不事生產的吃軟飯寄生蟲,用婚姻的墮落來報復拋棄她的母親,就在她做了一切努力造假後接到快遞,母親因病取消旅程,希望她到美國去。信裡的母親很想看看她抱抱她。她又恨又痛又傷心,完全做不下決定,善良的八代進次極力慫恿她去美國,免得有一天,她想起來會後悔。
在美國經歷了一連串料想不到的災難,掉車、錢包被偷,誤闖入燈色繁華的拉斯維加斯,心情卻變得分外荒寒,什麼都沒有了,跟著進次看著水舞,讓她慢慢體會了進次的溫暖,典當一切值錢東西進賭場找機會,一直讓她看不起的進次,居然贏了一大筆讓他們不必再發愁的籌碼。
當他們終於找到母親住所時,母親已經過世,留下長長的信等著和她在美國相見。原來,年輕時的母親私奔到美國後不久,就被心愛的男人拋棄,她無顏回日本,心力交瘁,剛好被現在的丈夫收留照顧,跟著他在人們認定根本不可能長葡萄的地方種葡萄做葡萄酒,母親親手做的第一瓶葡萄酒,名字就叫做「千代」,她一直等著「千代」酒出窖時準備帶酒來看女兒,這是她的夢想、她的幸福。
千代不再懷著恨,終於懂得去關心八代進次。進次出身優渥,家族裡光他一個人不喜歡唸書,交了壞朋友,學校也不去了,大家都放棄他,除了溫柔的母親。他在一次又一次拳擊賽優勝中找到自信,誰都說他可以打進世界冠軍,他也一心一意準備孝養從不放棄他的母親。沒想到,忌妒他的選手在夜暗裡刺殘了他的腳,不能上場後,懷孕的未婚妻拿掉他的孩子,跟了別的男人,他一怒之下,打得那男人半身不遂,入獄服刑中母親過世,無論他再怎麼努力,母親已經不在了,他好像聽到天神的聲音在告訴他,他不值得愛,也不再能愛人了。
好像,沒有了時代的剝奪與壓制,我們變得不再有遠大的夢想,光是自私地躲在自己小小的傷口裡自怨自艾。千代終於打開心接納進次。進次因為假釋中無故出國有逃亡嫌疑,再次被逮捕入獄,千代追到機場,對他呼喊:「進次,你太善良了,那刺殘你的一刀,是天神要告訴你,拳擊太殘暴了,那並不適合你。」
這個只懂得追蹤化妝飲食感官流行的超級編輯,忽然真情企劃了「百年女性」專題,從歷史變遷和我們的生活滿意度中對照出,過度的自由讓我們遺忘了最重要的寶貝,那些我們的母親、祖母、曾祖母留下的一點一滴,她們曾經竭盡全力去愛人,我們才來到這個她們親手打造的深情世界,過著現在的生活。
半年後,新的世紀來臨,進次出獄,千代懷孕,他們相擁流淚,並且彼此明白,他們都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
4.李喬一個人的《寒夜》三部曲
一幅最初的畫像,延宕出「百年物語」三段戲劇四代女人的故事,這三個具有相同臉顏的女主角,都由松島菜菜子來詮釋,從彩百年前的嬌縱勇敢、純子在動盪中的溫柔堅毅,到千代這現代人的寂寞浮躁,各自擷取她們人生中最燦爛的時刻,淺淺刻畫,然後設色渲染。
有人說,《百年物語》的宣傳做得很盛大,成品卻讓人失望。因為,那樣動盪的背景,劇情卻輕輕點過,讓人覺得華而不實,不能深刻感受;全劇雖然以女性宿命做討論重點,女主角的人生幸福好像都得來容易,看不到她們太大的掙扎和奮鬥;除了女主角的刻畫,大半人物角色都表現得不夠統一、不夠均衡,也不能相互呼應;各段之間銜接不夠緊密,輕重分配也讓人感覺很突兀;百年來的努力,從「希望我們的孩子都可以活在一個人人平等、誰都可以實現夢想的地方」到「我們都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格局越來越荏弱,磅礡主題慢慢發展成小品通俗愛情,感覺雷聲大、雨點小,創作力量消餒得讓人心驚又心惜。
從時代背景刻畫、人物、結構、主題這些地方,如果想要挑剔的話,就會特別期待,希望我們的《寒夜》,可以拍出更好的成績。因為李喬的《寒夜》三部曲,看起來很過癮。全書九十萬字,無論時代背景的呈現、人物刻畫、結構呼應,以及深刻動人的主題,全都周到照顧。故事從開墾路上一定會經過的「吊頸樹」拉開序幕。那棵樹在一丈來高處,平伸出一枝大腿粗的枝幹,然後再高四五尺處,又平伸出同樣長短大小的枝幹;奇怪的是,這麼巨大的樹木,末端就這樣陡然縮小----兩丈多高處就到了稍頂,上面只點綴著可笑的一小撮樹葉,其他兩把枝幹上,也都長著幾片葉子而已,每一個走過吊頸樹的拓荒人都看得很清楚,熬不過去,這裡就是最後歸處。
1890年(清光緒16年,歲次庚寅),劉銘傳在十月託病辭職後不久的農曆11月24日,彭阿強領著一家硬闖生蕃出沒的險路,經過吊頸樹進入蕃仔林開墾他們自己的土地。女主角燈妹出場時沒有任何美麗的排場,李喬的描寫精彩極了:「花囤女(童養媳)落在最後,挑著大小銑鐵鍋,陶土飯鍋等煮三餐的行頭,重極了,她趕不上大家,當大夥吃著飯糰到最後才想到她。大嫂把小兒子手上的半個飯糰交給燈妹,大兒子卻把大半個飯糰拋棄在地上,燈妹正要走開,大嫂拿眼光盯住她,她發覺很多眼睛也這樣看她,她知道這個意思,撿起地上的飯糰,只在衣角擦拭一下就吃起來,她的未婚夫匆匆瞥她一眼,又趕忙把視線挪開,好像害羞,又似十分厭惡的樣子,唯一不相干的護衛劉阿漢,沈默地看著大家。」
精簡的一小段文字,把時代的貧窮饑困、人物的個性特質交代得何等生動,又讓人不得不看得心痛。這就是主角出場的特寫。孤寒的劉阿漢和單薄的燈妹在千迴百折後結了婚,在痛楚傷痛裡相互取暖,拿生命去對抗生蕃,拼盡氣血在開墾荒地,水災來了,什麼都沒有,地震來了,又不得不什麼都放棄,一點點一點點耗著生命氣血固守著的家園,忽然冒出和官府勾結的「墾戶」,所有的努力都變成泡影,一輩子在土地裡費盡心血、吃盡苦頭的大家長彭阿強不甘心,餓著肚子,像啃蕃薯一樣,狠命咬斷忽然冒出來的「墾戶」的脖子,最後,仍然選擇在吊頸樹結束掙扎痛苦的近七十年歲月。
第一部《寒夜》結束了一個苦難的時代,另一個苦難的時代隨著日本統治壓榨又從第二部《荒村》開始。童養媳的壓抑委屈,身體上開山闢地的勞苦和疲累,從來不曾痛挫燈妹,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裡,劉阿漢不能甘於被壓榨、不能忍受被掠奪,以致於捲入一次又一次毆打、牢獄、擔心受怕的災難,甚至,連他們最聰明的孩子也跟著捲進風暴,這才是燈妹最折磨最難堪的耗損。
在李喬的深情描寫底下,沒有閱讀史料的生硬,只有無可奈何的心痛心惜,跟著劉阿漢父子腳步,經歷一次又一次對立反抗,在高壓的日本政府底下勇敢的流血衝突,霧社事件,二林事件,中壢事件到台灣文化協會、青年會、文化啟蒙、街頭演講,以及日後文化協會基於對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嚮往形成路線之爭而分裂,像燈妹孩子這些年輕人嚮往左派的非常多,自然取得了多數,贏得領導權,充滿理想的蔣渭水、蔡培火不得不另外成立台灣民眾黨……
努力,並沒有換來真正的自主自由,台灣還是看不到遠景。割捨下對燈妹的千斛柔情、經歷過非人的牢獄酷刑,劉阿漢終究沒等到人間的十足圓滿,只能牽腸掛肚丟下話:「要,要愛土地,這塊,這塊土地就好,就好……」
最動人也最讓人心酸的是,亦師亦友的阿梅哥點著阿漢:「老弟,你心要平下來,氣要平下來,平平靜靜、圓圓滿滿地去—那人間千種煩惱,萬千恩怨冤緣,都過去了,沒有了,只有清清淨淨的,兩邊花香撲鼻的大道,你就走吧,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阿漢能做得到嗎?李喬能做得到嗎?心中飽漲著萬千難平的社會正義,李喬做得到心平下來,氣平下來嗎?所有台灣人都做得到嗎?第二部《荒村》就跟著被日警虐殺的阿漢落幕。
《寒夜》結尾時,日本人來了;《荒村》從頭到尾籠罩在日據的剝奪與悲哀。
第三部《孤燈》一開始,和所有眼睜睜失去家裡最年輕孩子的家庭一樣,燈妹送走了尾子劉明基去南洋作戰。開墾、自由、富裕……,全部成了奢想,只要可以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從此殖民台灣兩端的痛楚開始拉鋸,台灣山村的非人生活,南洋戰場的無情煎熬,在游擊隊槍口下逃生,午夜時全部面向故鄉靜靜坐著,烤熟戰友手臂剝肉留骨千里迢迢帶回原鄉,生的掙扎,愛的絕望,燈妹到最後兒孫環繞中黯然闔眼,還是盼不到最體貼她的孩子回來。
同樣由一個女人串連起三部近百年的時代記錄故事,和《百年物語》不同的是,松島菜菜子呈現四代三個女人,燈妹卻是一個人,從青春的苦難、中年的堅忍到晚年的寂寞,時代的狂潮、歡喜和悲哀、小人物的期待和失落,全都收納在同一雙眼睛裡。
《百年物語》不斷往前進步著,而《寒夜三部曲》呢?
5.寒夜以後
看過火嗎?那些火痕的特殊美感和力度,抽象地速寫著內心的冷暖,彷彿流光是固體的,移動緩慢,刻度清晰,默默承受一切,同時也吞進、赦免了一切。看著火的時候,人的眼睛變得誠實。傑克倫敦在《To Build a Fire》(生火)書中,刻劃阿拉斯加偏遠深處雪地,孤獨的旅人一個人生著火,死亡寒涼近在身邊,依然不得不費盡全力去搏鬥,以活下去為目的,以壓倒性的東西為對象不得不奮力戰鬥。
李喬的《寒夜三部曲》,寫的就是這樣的故事。
完全沒有火。從第一部《寒夜》、第二部《荒村》到第三部《孤燈》,綿延百年三代走馬亂轉著的時空人事,重複的剝奪與痛楚,從來沒有機會像「百年物語」裡的日本那樣,在敗戰、混亂、荒廢中,拼命去找缺口,人們開始檢查,生活到底出了什麼樣的問題?因為民族自主,每個人懷著共同的夢想,隨著土地改革、階級改革、經濟改革……,一路往更好的地方走去。可是,在《寒夜三部曲》裡,這些卑微的人群,從清政府到日據,從天災到人禍,我們看不到任何熊熊燃燒起來的火焰,只覺得夜,又黯又冷,燈與火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侈品,誰都不能跳脫冰冷宿命,只是為了活下去,隱隱地、悶悶地在內在裡焚著、燒著,沒有光色焰火,依然不得不費盡全力去搏鬥,以壓倒性的東西為對象奮力戰鬥。
寒夜還在繼續。像劉阿漢一樣無止境在追尋理想、追求圓滿的李喬,心裡總惦著,台灣島三百多年的開發,是先民的血淚灌溉出來的,無數的「餘曲」在他胸臆激撞湧動,他的生命觀、歷史觀,還有太多疑惑要吶喊,還有太多意見急著迸出來。然後,我們看見他的《埋冤1947.埋冤》。
全書分成兩部,第一部是記錄性的報導故事,第二部是小說。李喬不是單純浪漫幻想那種人,他下了苦功,跑遍整個台灣,訪問二二八受害者遺族,做了三年切切實實的田野調查,聽到哪裡有受難的人,就找到家裡去採訪問、貼近、感受,努力承接《寒夜三部曲》的時間軸,把台灣人的苦難和堅持,那些他看得到與看不到的黝暗,藉著文字,一點一滴,找出出口,認真地點起火來。 6.《禮物》和《藍彩霞的春天》
在絕望與黑暗中,努力尋找火光。這是李喬生命原型裡最動人的質素。
極受歡迎的木村拓哉,同樣在《禮物》一劇中詮釋沒有光沒有希望的溝口武廣,躲在黑暗邊緣,墮落,剝奪,也被剝奪。才想要改變人生,就被打到昏迷丟進河裡,當一直都不在他身邊的親生父親從河裡撈起他,為了躲避黑社會的追殺把他藏在家裡時,他掙扎著爬進櫥子裡,無意識地尋求重生;直到有人打開櫥子,他全身是血、赤裸著摔跌下來,然後在醒過來時失去全部記憶,以早阪由紀夫的新生角色,認真過著每一天。
然則,過去不會消失。一年一年,一件事又一件事,所有人事撞擊一點一滴喚醒他的記憶,他難堪的成長歷程,他的背叛與罪惡,他所擁有的一點點珍貴的愛與甦醒,終究還是那麼清楚地貼在他身邊,失去記憶的這三年,是老天爺給他的禮物,原來,他可以反抗,可以選擇,可以乾乾淨淨地從頭開始。
台灣第一部全面描述雛妓的長篇小說《藍彩霞的春天》,其中的黑暗、剝奪與被剝奪,不知道是溝口武廣那個世界的幾千幾萬倍?李喬讓我們不躲不閃地看見這個可以用「妓」的哲學充分解析的社會。他所看見的「妓」,不是一種行業,而是階級符號,是一種關於人的性格區分、身分地位的標記。金錢使窮人弱女子變成雞鴨牲畜般,金錢也使人變成禽獸,藍彩霞從受盡凌辱中起來反抗,終至於殺人無悔的行徑,說明反抗是人性中最高美德,惡不會自滅,得救必須靠自己,任何受難者不行動的理由都是懦弱的藉口,而反抗的手段沒有可否而且沒有上限。
真實的世界當然不是日劇,溝口武廣可以變成早阪由紀夫重新開始,藍彩霞卻不得不背著黑暗原罪進入無止盡的牢獄裡,全書最後這樣寫:「南國的冬天不長,很快地,春天就會再臨。藍彩霞的春天,卻在鐵窗裡面。」
鐵窗,是老天爺給藍彩霞的「禮物」。原來,她可以反抗,可以選擇,可以乾乾淨淨地從頭開始。身體雖然被囚禁,心卻自由了。她不肯在同樣被賣做雛妓的妹妹面前流淚,殷殷囑咐妹妹,去讀書,從頭把來不及開始就先凋萎的人生澆灌整理:「今天自己不站起來,今天就不是屬於你自己的……」
藍彩霞的春天,沒有任何人可以為她準備安排,只能從覺醒而來,從奮鬥而來,從犧牲而來,從爭戰而來……。然而,就她一個人的覺醒奮鬥犧牲爭戰,世界不會改變,黑暗與剝奪,還是停在原點。除非,我們一起,一起覺醒,一起奮鬥,一起犧牲爭戰,像早阪由紀夫告別溝口武廣,我們必須一起抗拒,金錢的扭曲虛榮的誘惑陰暗的陷阱人性上的妥協軟弱,然後,清楚看見,我們要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7.《Love Complex》和《情天無恨》
究竟我們要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呢?
日劇《Love Complex》用超現實的魔幻手法,心象全都具體成事實,把全劇表現得很卡通化。反町隆史從那棟唯一的舞台現場,寂寞的玻璃大樓裡被推下來很多次,因為工作的不如意,因為主管爭功諉過,因為母親的愛與壓迫……,每一次死亡都是枯澀、不甘心的,並且很快重來,直到最後,他經歷了一個又一個不同的身體裡各自埋藏著的森森黑洞,努力去幫每一個人而都不能,終於才真正明白,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脆弱的,孤單而寂寞地收納著一個又一個各自不同的傷口,除非自己願意,努力去揭開痛處,流血流淚,然後等待復原。他親了從來沒有愛過的唐澤壽明,在自由選擇下,跳下那早已被推下無數次的玻璃大樓,圍繞在他的死亡四周,是無邊無涯盛開的鮮花,每一個他愛過或愛過他的人,都在記憶裡,擁有了他永恆不變的守候,那是他選擇的唯一方法,把傷口帶走,把愛留給大家。
在無數次的試煉之後,把傷口帶走,把愛留給大家。一如李喬的作品《情天無恨》。一九八二年,李喬退休後「專業創作」。寫作《情天無恨》,讓他深深體會,寫作是自我教育,是他成長成熟重要法門奧祕,並且慎重其事地做了「責任聲明」: 「《情天無恨》是個人文學指標之一,褒貶論斷,依此可也。」
可以說,李喬糾纏於「囚禁」了他一輩子的台灣歷史台灣悲情台灣宿命,單人隻手,在戰爭與反抗中不斷放大,不斷放大,去搏一個無限巨大的寂寞。到了《情天無恨》,他又在體會自己不過是一個「多層限制下的性體」而不斷縮小,不斷縮小,並且慢慢觸摸,所謂三千大千世界,也許是存在的,六欲天、四禪、四空天等諸天或許是存有的,所謂地獄、餓鬼、阿修羅、天上等其他生命單位,也是可能存有的,然後,我們反而覺得,這個小小的「人界的李喬」,比那個大大的「台灣界的李喬」,不知道寬闊幾百倍、不知道自由幾千倍。
我們只有在清楚地看見自己的侷限和生命的無奈,才能寬闊自由。李喬以感性敏銳、並且勇氣十足的白素貞做主角,改寫《白蛇傳》,在自然法則與意志願望的衝擊中間,挺身抬頭猛撞,在癡迷深處體現純真潔淨,對照許宣的軟弱、法海的執著,李喬翻案了,一方面肯定洪荒蒙昧之世,「人」與「非人」沒有界限,甚至更早的傳說裡天和地都是不分的,人間的文明都是人在紛紜萬物中劃分族類貴賤,人與人之間同時有了親疏階級高下,一方面顛覆原著中法海高僧得到的全盤勝利,那不可抗拒的律法,不過是「人的正統」。
《情天無恨》的鬥法結果,法海化為巨石,白蛇困在塔下,孕育在肚腹裡的凡人精血釀成的胎肉銷融於無形,在失去時間歲月的巨塔底下,因緣接觸《陀羅尼經》《華嚴經》,藉緣進入「現在」與「過去」、「此地」與「彼處」同時呈現的永恆界,一意修成人身的白蛇終於到達了「我」與「無我」、「人」與「非人」都無分別的菩薩界了,一旦桎梏人的律法正統崩裂,法海也從頑石中掙脫,從此白蛇和法海「情和法」的矛盾得到釋放,人間彷彿,可以觸及圓滿。
很多人看待李喬,總是特別尊敬他那積極參與的社會行動力,然則,在他的小說裡,卻有不必積極勸說仍然沛然不可阻擋的千言萬語,拿日劇來比對李喬,其實是很愚蠢的,像用蠟燭來模擬陽光,如果覺得日劇好看,為什麼不試一試,翻翻李喬,說不定,很快就可以體會,曬太陽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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