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這片沙灘多乾淨,就像一面鏡子一樣。你原本以為找到了一片淨土,可是越乾淨,你的倒影就越清晰。
每個人的生活都會有一個影子,你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怎麼甩都甩不掉……
1.螢幕的假,人生的真
當電視劇以「一大堆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或「一大堆女人愛上一個男人」的唯美、唯強公式,創造出一個又一個極為理想化的「瑪麗蘇」和「湯姆蘇」後,《瑯琊榜》的林帥梅長蘇,加乘強化成「一大堆男人、女人,一起愛上一個男人」,再隨著傾天滅地的狂潮漫捲,褪下華美,一葉扁舟無從取暖,一爐炭火,只剩下反覆煎熬,到最後誰都沒能愛成,這些悲抑顏色,剝落了現世悲憐的哀哀人間。
《瑯琊榜》之後,真實人生裡的胡歌,也成為「一大堆男人、女人一起愛上」的那個男人,持續出現很多討論、拆解、書寫的多元意見。他卻停下拍戲,像梅長蘇消失在遙遠的極北,回歸林帥本真。他相信演員的養分和土壤,來自生活和經歷,如果只是不停演戲,沒有自己的生活,創作能量就會枯竭,生命很可能就淡化成「漂泊」狀態。
當所有人好奇,這段空白,胡歌想做甚麼呢?他說得很簡單、也很美:「好好感受生活。永遠生活在戲劇世界,每天都跟做夢一樣,太不真實了。」
透過戲劇、訪談,我們看見一個又一個帶著完美渲染的「擬真的假」,在十幾年越來越多的「剪接切片」裡,慢慢累積出「如假的真」。連續三年,他在賴聲川長達八個小時的舞臺劇《如夢之夢》裡,認真尋找可能,照見自己。很多人惋惜他在巔峰時「迷失」,演藝界後浪迭起,不知道甚麼時候就會被替代?他卻深刻感受,自己到頂了,很難再長時間維持下去,即使退回半山腰,重心攀爬,也許還能爬到更高的地方。
2005年《仙劍奇俠傳》裡的李逍遙,成為胡歌的鮮明疊影。2008年的車禍,失去朋友的負擔,以及輾轉就醫、復健的心情曲折,慢慢重塑生命思索。很多年後,當他並置對照《仙劍奇俠傳》裡的李逍遙和《神話》裡的易小川時,覺得自己的表演模式,幾乎沒甚麼改變,甚至,青春稚嫩時的李逍遙,帶著不能複製的真摯,表現得更動人。
根據電影改編,特意請來大名鼎鼎的唐季禮、成龍擔任藝術總監、總監製,號稱首部穿越劇的《神話》,愛情牽繫過於薄弱,撐不起輪迴千年的執迷和堅持,使得50集的冗長拖沓,成為虛餒的一場浮夢,更像他在演藝圈漫漫浮沈的一篇「微寓言」。
他開始反覆確認,成就他戲劇生命的推動來源,最重要的還是精彩的角色和劇本。在《偽裝者》演出二十歲的明台時,胡歌感慨自己都三十好幾了,並不想老是在螢幕上當個劍仙奇俠或青春少年,比較起來,他更像他們的師傅;他參與《軒轅劍之天之痕》的製作,刻意讓自己演出複雜分裂的「奸角」,嘗試更強烈的心理衝突;在《風中奇緣》更掙脫和李逍遙形象一致的鮮活癡情男主角,主動選擇心機低抑、迥異於過去表現的配角;直到《瑯琊榜》轉型,才讓他深刻感受,逍遙是誕生,長蘇是重生。
2016年,胡歌停下演出,上半年播出的《旋風十一人》和下半年的《獵場》,成為最後美麗的回聲。逡巡在螢幕的假和人生的真,他以「十年」做單位捏塑出來的自己,越來越靠近「自己喜歡的樣子」。
2.漫畫的假,情義的真
《旋風十一人》的每一個段落起結,融合著漫畫的影子。淡入、淡出,充滿別緻的趣味,如果沒有一點點看漫畫的熱情,會覺得很多小細節處理得很不合理。
漫畫本來就是一種「情感魔術」,根本不需要講究「合理」。大量的誇張和不合理,才撐出魔術師般的舞台璀璨,比如說,裴朵上下班的交通工具,千變萬化,為了和穆帥「不打不相識」,一開始是腳踏車;接著鋪陳她撲朔迷離的背景,讓穆帥目睹豪華房車接送;為了揭露穆帥網羅秦明浩的「陰謀」,這時她又自然地開著跑車展開「跟蹤偵查」;最後,為了談戀愛方便,她開始無止無休地搭公車,好讓穆帥和尹劍「跑車競技」,順利發展成「溫馨接送情」。
足球天才秦明浩的父親,工程偷工背後的公安困境、顛沛流離,可能是文藝片的重點,到了漫畫,要處理的就不是「理性的社會義務」,而是「感性的個人信念」,所以,工程公司被淡化,足聯作假才是大事。他相信社會是不公平的,所以要認真擠進生物鏈頂端,為兒子作假、看兒子打足球,成為他唯一的人生憑藉。合理嗎?在漫畫國度裡,每一個角色都是一種「人性模型」,把人性的多面可能壓縮成「極端人格」,用來展現生活試煉和人生選擇的「偶然且必然」,只有唯一趨向,才能把「青春」、「熱血」、「微智障」的漫畫樂趣,表現得轟轟烈烈,如果一直控制不住地挑剔「合理性」,不如趁早轉台。
但是,看漫畫絕不是「不用腦運動」。排拒「合理」,但要「合情」,隨著穆帥為裴朵進行一次比一次更誇張、更爆笑的「男友出任務」,我們看見兩個人慢慢靠近的軌跡,全劇28集,直到27集,兩個人才正式走在一起,越是瘋狂而不可能的「假」,越藏著真摯而不願意放棄的「真」,年齡個性家世身分,所有天搖地遠的差距,只有在漫畫純真裡,才可以掙脫現實,專注地凝視真心。
從「愛情」出發,我們更可以發現,漫畫是全世界所有純粹情感的共通語言。看著青春世代的一往無悔,隊長王荊軻對足球的專注情癡;丁羽的率性、管文飛連自己都沒發現的天才直覺;周經緯帶著顧墨,兩個人在社會階層兩極中的靠近交融;同樣都穿著21號球衣的啦啦隊,擁抱著各自的心事,慢慢走到一起,彷彿大筆揮灑著青春的顏色。
每一個好人、壞人,愛人的人、被愛的人,到最後都找到「Happy Ending」的機會,尤其是劇中的「壞蛋們」,不斷耍盡心機而不得成功,讓人想起復古漫畫中的惡魔黨,總是在短短半小時中「使壞又失敗」,讓人升起「當壞人也真不容易」的老舊情懷。
3.疼痛的真,溫暖的假
全劇的大逆轉,發生在身分揭露,被「愛到最高點」的穆帥,忽然變成被「恨到最高點」的謝羽。無論付出多少努力,我們都必須面對:「淨土越乾淨,倒影就越清晰。每個人的生活都會有一個影子,你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怎麼甩都甩不掉。」
天才球星涉及酗酒、詐賭,背著這麼多的折磨,輾轉在一輩子的浮沈裡,慢慢自我放棄,直到最後,才發現所有的沈淪,都因為好友車禍後,他揹起好友的妻兒負擔,一路扛到底。車禍的失去和漫長的承擔,這真相讓人都看傻了。想起胡歌車禍時,目擊同事兼好友張冕在同一台車上當場死亡,這是他心中永遠的疼痛,一面得面對數十針、數百次顏面微整,一面還寫著《幸福的拾荒者》,在卑微人間撿拾餘生碎片,勉力靠近幸福,藉著書的收益和片酬,籌辦「張冕」希望小學,也許,張冕有機會留下妻兒,胡歌將扛起這些他在意又不能割捨的眷戀和疼痛,安安靜靜走下去。
在胡歌回顧的似私密世界裡,人生有那麼多溝溝坎坎,因為這些、那些「過不去的坎」,才深刻慎選出該走哪條路,如果所有的坎都能輕易過去,真的就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了。胡媽媽曾經說他太理想主義,也太容易被騙,把很多事情都想得太簡單,這種性格不適合這個行業。日子走著走著,他反而覺得,恰好是這種「不適合」,讓他更容易在這個行業裡生存。
學生時期,在唐人影視力捧下,胡歌順利崛起,沒有正式綁約,卻始終維持著「共好」、「共榮」的信任和成全。即將轉往山東影視拍戲前,他為唐人影視的新戲配唱,唐人也支持他想要「使壞」、「當配角」的各種嘗試;胡歌曾經反覆遲疑,他不能再當劍仙奇俠飛來飛去了,只能當師傅,到了《旋風十一人》,他真的變成不完美的「師傅大叔」了,在戲裡,帶著這些足球小子張望世界,也在真實人生裡,領著一群新人,為剛剛要冒出頭的新生代護航,到他成為唐人影視的小股東後,應該還有更多機會,把一路走來的感恩和疼痛,都化成「正能量」。
《旋風十一人》裡的穆帥,無論是積極時要訓練新生代,還是消極時想把自己藏起來,總習慣回到海邊,看著乾淨的沙灘,仿如照見鏡子,原本以為找到了一片淨土,可是越乾淨,倒影就越清晰。在真實的生活裡,我們也都是這樣。生活這裡、那裡,都藏著一些影子,走到哪,跟到哪,怎麼甩都甩不掉……如果我們可以在自己的小宇宙,找到方法,翻轉一些些小小的疼痛,每一天,讓生活多一點正能量,這個世界,也會越來越像「我們喜歡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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