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雲朵的Party」皮克斯動畫短片時,很喜歡。短短的五分鐘,看著從人間到天上的好運、壞運,溫柔、破壞,以及轉瞬變動著的晴陰風雷電雨……
所有的白雲、黑雲,幻化成人事起浮的簡單勾勒。生命的成住壞空、生老病死,我們愛的、恨的,喜歡的、不喜歡的,看見的、沒看見的,一如團雲成形、轉瞬又消歇的匆匆過場,每一個人、每一處地方、每一種人生,不也是一場「雲朵的Party」嗎?
1. 雲朵的Party
「雲朵的Party」,成為跨進盛夏之前,一場心靈的精緻道場,鄭重推薦到「黃秋芳創作坊」粉絲團專頁,和更多人共享;也編進2013暑期班的教案。
每次在開學前,總是在腦海裡站進教室,演練一百次。想像中,稚齡的孩子,看見畫面裡的千變萬化,可以感受「想像力就是超能力」的學習樂趣;長大一些些的,逆轉影片進行中轉瞬隨即消失的時間感,「停格」在每一個小畫面的特寫鏡頭,掏挖記憶,演繹出自己的領略和聯想;稍微成熟一點的孩子,學習搜尋作品中的「創意零件」,活化修辭練習;更成熟的,透過每一個不同的視角,流轉在幸福的白雲、盡責的烏雲、天真的小雞、調皮的小狗、憤怒的閃電、傷痛的暴雨……,想一想,這麼些不同的人生碎片,究竟預言著甚麼樣的人生呢?
好像一切都準備好了。
開學後,上課前打開投影機,像揭開神秘封印,所有的熱情和期待,即將正式開展。電源一轉,大大的字幕打在整片牆上:Partly cloudy。
啊?居然不是Party of cloud?
忍不住覺得好笑。電腦前的作業,藏著太多我們的「既定偏見」,所有我們接收的資訊,都不可能是原來的樣子,我們組合資訊的習慣,奠基在過去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這是我們的營養,同時也是我們的侷限。
在教學上,我多麼期盼領著我的孩子們,打破偏見,接受多元,而我總是在很多時候的很多小地方,察覺自己的愚盲。
這時,《世說新語》裡的「枕流漱石」,成為懊惱中的救贖。
孫子楚年少時曾想隱居山林,告訴王武子,他想放棄榮華,一如歷史上的高潔文士「枕石漱流」去啦!沒想到,一時口快,居然說成「漱石枕流」,好朋友哪裡肯放棄調侃的機會,立刻消遣他:「我只聽過流水或可瀟洒而枕,還沒聽過石頭可以漱口的!」
危機,就是轉機,生命所有的岔路常常讓我們發現新天地。反應極快的孫子楚立刻開出新路:「古人所以要枕流,不就是要學許由的洗耳;我之所以要以碎石漱口,也是要效法古人磨礪齲齒。」
多美啊!
「枕流漱石」開始展現出比「枕石漱流」更強烈的生命能量。「雲朵的Party」也飄浮在小小的創作仿,團生出一場又一場天真生動的人文盛宴。
2. 部份多雲
後來,很喜歡在播映影片時,在片頭多停留一會兒。
Partly cloudy。部份多雲,氣象解說用語,形容天空明顯出現許多雲量,但是沒有使天空變暗的一種天氣狀態;同時也為每一個即將走進影片中的人,在潛意識裡種植一顆小小的種子,別擔心,雲很多,但陽光仍然美麗。
一如《派特的幸福劇本》。天空有雲,但不會變暗。我們可以慨嘆生命cloudy,更可以盡情張望那些美麗而無從計畫或想像的Silver Linings,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每一天都是好天氣」,日日無瑕的好日子,過著過著,讓我們變成了不需憂懼、無從參與的「局外人」,不勞而獲的幸福,掠奪了我們主動的熱血、創造的力量,以及對未知的好奇和熱情。
生命是一種神祕的循環,所有的浮塵微粒,不會消失,只是在我們看不見的四面八方,靜靜迴旋。我們聽進去的一、兩句刺痛的話;我們撞破的一、兩件難忍的事實;我們交往過的一、兩個拂心逆意的朋友;我們經歷過的一、兩段焦躁疲倦的歲月,都不可能是生活的全部,重要的是,我們想要在烏雲裡停留多久?我們能不能夠轉開眼睛,凝視更多可能?我們如何在短短的人生、在重複的行為模式裡,找到更多「聚雲成形」、「團雲成趣」的無限歡愉?
那些躲在陰天背後的陽光、雲絮,完全不可測的雷電風雨,藏著所有說不盡的驚奇、恐懼、期盼、需要……,以及我們愛過的、恨過的,所有深切刻印在生命裡的記憶,一如《Partly cloudy》影片中的「電能」,讓我們有機會,把我們寄託在雲絮裡的那些原以為薄無根據的千百種手工創作,具體成真實。
每一回轉彎,每一次停留,每一段愛過、傷過、錯過的遇合起落,慢慢都發酵成淡淡酸酸的幸福。當我們戴好橄欖球鋼盔般的萬全裝備後,就能擁抱過去的撞擊、疼痛、折磨,即使面對劇終前的「電鰻Shock」,仍然有足夠的信任和溫暖,相互偎靠,痛,卻快樂。
3. 有時陰天
看了一遍又一遍「partly cloudy」,喜歡把這部影片,譯成《有時陰天》。
有時陰天,是生命的祝福。
在突然臨襲的黑暗中,更考驗著對「自己的信念」堅持下去的熱情、智慧和勇氣。
這些天,和創作坊的孩子們分享中原大學商業設計系林君燁、周鼎祐、林信翰這三位即將升上大四的學生,短短的造夢故事。
2012年8月,,在東南亞自助旅行,發現來自世界各國的背包客,無論行走過柬埔寨、遼國、緬甸、越南、泰北、馬來西亞……,下一個的目的地都「不是台灣」,常常直接就跳到日本,甚至,有些外國背包客對台灣印象,竟像一張白紙。
「台灣」似乎從他們的旅行地圖上消失了。
他們雖有感嘆,卻不自傷,反而激起行動的力量。三個孩子,籌款10萬元,拍攝一支前導片《為什麼外國背包客不來台灣?》,找出「第一次來台」、「來台過一次」、「因為喜歡台灣又再來、常住在台灣」這三種不同角度,紀錄他們在台灣旅行過程中,對台灣印象的轉變,再放到外國網路平台供人瀏覽,希望能直接說服外國背包客,讓他們知道台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讓他們在下次旅遊能把台灣納入選項之一。
2013年7月15日,費時近一年的第一部影片〈Anna,紐西蘭〉正式發表。看安娜搭便車到嘉義育幼院,孩子們真情熱烈地揮手說再見時,真的很感動,我們沒有大山大水、沒有磅礡歌舞,沒有很多很多「旅行手冊」需要的必須配備,可是,台灣的人這麼醇美,台灣的土會黏人!
在創作坊,和孩子們分享「造夢」的力量。
夢想是用「做」的,不是用「想」的!當我們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時,會發現,全世界的人都在幫我們。然後,帶著無限期待地問著我心愛的孩子們,如果自己在世界的天涯海角,發現各國旅客下一個目的地都「不是台灣」時,會覺得:
1. 沒感覺。
2. 傷心、震撼,百感交集。
3. 立定一個宏偉的目標,成為「台灣之光」,讓全世界都看到。
4. 做一件自己做得到的事。
只有五個孩子,選擇「百感交集」。其他的孩子都選擇了「沒有感覺」,理由很多,像「世界很大,沒人注意台灣很正常」、「台灣已經太擠了,不需要太多遊客」、「台灣就這麼小耶!」、「還有很多外國遊客來台灣啊!」、「反正台灣也不好玩」、「我們可以去外國玩啊!」……
我早已習慣戴著橄欖球鋼盔,接受新生代新思維的撞擊。這一堂課,這些「民調結果」,竟讓我像「電鰻Shock」般發起愣來。陰天來了!在雲層背後,我想起從1990年開始加入創作坊的孩子們,那一張又一張熟悉而又熱切的臉,那一大段陽光燦爛的日子。
曾經,類似這樣「社會參與」的議題討論,總有將近90%的孩子「立定宏偉目標」;「百感交集」和「做一點小事」的約佔10%;沒有感覺的孩子就少數個位數,幾乎不佔比例。
4. 此時此地,天氣晴
我想起一些很久很舊的老朋友。在台灣定位不明,出海捕魚的生存全被掠奪,軍中黑箱拆解不完,水土災難來時只能遷村逃亡,甚至在網路世界越來越透明的此時此地,危害公共危險罪的地雷卻越來越難以想像的擴張……,在理想與夢想慢慢萎縮的「末日邊陲」,大家仍然有夢。
真高興看到還有這麼多有了點年紀還可以繼續當「憤青」的人,這些,都是幸福的人。
這樣的人,對過去總戀戀回眸,對未來總帶著希望,對當下,總相信還可以做得更好。老創作坊人燕如,推薦這些文字:「拉布條抗議、喊口號,跟約心愛的人到咖啡廳喝下午茶,只要順從自己的心,都該是自由而不容貶低限制的事。不論我們做了什麼,都依存在同一個社會,面對同一套制度,以及握有龐大權力的國家機器。」
說得真好!
狄更斯在1859年完成《雙城記》,描繪從1757年一路開展出來的法國大革命。
「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是信仰的時代,也懷疑的時代;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是充滿希望的春天,也是令人絕望的冬天;我們的前途擁有一切,我們的前途一無所有;我們正走向天堂,我們也走向地獄。」這一段誰都會背的開卷語,還有讓人印象更深切的警惕:「總之,那個時代,和現在是如此的相像。」
時間走過一百年,狄更斯眼睛裡的「此時此地」,和法國大革命前的混亂動盪,這樣相像。
流光又走過了一百五十年,我們看見的「此時此地」,何嘗不是「那個時代和現在是如此的相像」?
無論這世界變得更好或更壞,一旦存在我們身邊,就是「共業」。我們一起承受、擁有,並且同時創造了這個世界。
Partly cloudy,天空雲量增加,但沒有變暗。
即使我們覺得,世界的變動太大,讓我們不安;大環境的不能掌握,讓我們失望;十二年國教的反覆,讓台灣應該最具有活力和創意的孩子們,越來越蒼白,我們還是抱著期待,希望未來,希望我們的孩子,可以過得比我們更好!
這一點點的期盼,就是亮光。
讓我們願意在糾纏在陰霾裡,付出一點點努力,奮力在雲層裡鑲出金邊,讓多雲的天空,有機會更亮一點點!
也許是為了在一百年、一百五十年以後,可能有機會,透過遙遙遠遠的雲端,或斷或續,向我們的未來,打個電話,開開心心說一聲:「嗨,你好嗎?我在此時此地,天氣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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