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方向」對我來說,一直不是一種人生的虛無追尋,而是再具體不過的真實嚮往。
掌握住方向盤,往天涯海角行去。在年輕的視野裡,恐怕沒有任何一件事,比這更浪漫了。
1.我愛開車
大學還沒畢業,我就一直期盼著,考駕照。在「每週七天中有五天都在趕家教」的窘蹙中,付出一筆直比天文數字的「束脩」給駕訓班,以為這樣就可以換一張「開車俱樂部」的會員卡。
記得,筆試前在咖啡廳認真讀書、做筆記,那種專注的神情,一定非常獨特,因為,連著有兩、三個人都問過我:「是不是在準備考大學?」
第一次考駕照時,在百靈橋。為了增強大家信心,教練把駕訓班裡一個常常幫老爸開計程車的老大,排在第一號;我算得上是駕訓班出色的「樣板學生」,以一種十分被看好的聲勢排在第二號。
路考第一關「直線加速」,出發後在根本想像不到的「簡單迅速」間被淘汰,在那一端下車時,遠遠地,看著教練從這一端跳腳大吼:「笨蛋!虧你還是台大的。」
和在想像中纏綿成「夢中情人」的駕照說再見,已經是一件讓人心碎的凌遲,還當眾被羞辱。「沒面子」比「痛楚」更難熬。一時,控制不住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視線像毛玻璃一樣,辨識不出確定形貌,是不是引人側目,我其實沒有太大印象,只記得一邊哭、一邊走,從百齡橋走到台北車站,坐上火車後仍沒完沒了地哭,那種摧毀崩頹,是記憶裡很難複製的「世界末日」。
駕訓班提供一種「續班服務」,只要再交給2000元,就可以補上兩週,繼續再考第二次,叫做「保證班」。我沒有回去。很難想像,如何還能面對這種「離心離德」的教練,和他一起坐進同一部車,重新握住方向盤,向未知的未來開去?
畢業後,我換了駕訓班,再考一次。不知道是意料中,還是意料之外,沒考上。
第二次沒考上駕照,少了「初戀」般的驚天動地,時移歲遠,我都忘記在那一個關卡被淘汰。我開始理性思考,是不是我太容易緊張了?會不會在考試中,不容易看見我真正的實力?還有沒有更好的替代方法?
遇到問題,一向認真解決的我,找到一個超讚的替代方法。報名台北市政府駕訓班,連續六週,每週一到週五,早上八點到十二點,下午一點到五點,結業後就可以領取駕照。
這不是太棒了嗎?用苦勞代替功勞,把珍貴的「時間能」轉換成一點點小聰明的「技術能」,完全符合「能量不滅定理」。報名後,才發現像我們這種「駕照信徒的苦行僧」兼「物理學的實踐者」,還真是驚人的龐大族群,足足等了一年半後才收到通知,終於,輪到我了!
當年,我已遷離台北,人在中壢。為了償還到日本遊學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文字債有點驚人,正孜孜矻矻埋在文字堆裡奮鬥,白天做採訪、寫小說,晚上教兒童作文。收到通知時,既期待、又憂慮,打電話詢問能不能晚幾個月上課?他們說:「可以啊!重新排起。」
天哪!那不是又得花上一兩年?那時,又不知道會冒出什麼事來呢?
立刻,我做了個絕對禁不起「深謀遠慮」的決定,因為只要一謀一慮,一定會捨不得。那時的我,沒有固定工作,特約撰述,兼寫小說,卻像個巴黎貴婦似地,請計程車,豢養一個專屬司機,早上把我送到台北內湖,傍晚再送我回才藝教室上課。
前後六週,來回六十趟,以一種「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斷腕決心,看著辛辛苦苦釀字採蜜的存摺,「不堪回首」地迅速削減。
取得駕照當天,剛好我生日,真的是最珍貴的生日禮物。第二天,開上高速公路,以一種難以形容的歡愉,在腦海裡反覆響著迷人的旋律,我愛開車,我愛車,車速平穩,我正掌握住方向盤,往天涯海角行去……
這時,我才深深體會,我們的價值觀,決定了時間分配。
2.我愛車
我在路上練車時的第一台車,是三姊夫的愛車。三姊夫是個聖人,他愛車,愛家,愛妻子,愛女兒……,但是,在很多的愛衝突時,他總是選擇珍惜身邊的人。我開著他的車子,攔腰撞上不繡鋼大型垃圾桶,精壯勇猛的垃圾桶,萎縮如棄置的衛生紙,三姊夫的裕隆車,慘狀可想而知。
三姊夫沒有斥責我,只是,他妹妹同時也借這台車在練車,考駕照時,就成為我的對照組。妹妹考上時,三姊夫很高興地和家裡的小孩分享:「小姑姑一次就考上囉!」
「大家都一次考上啊!要不然要考幾次?」他女兒很白目。三姊夫的「白目指數」跟著直線飆高:「沒有啊!你四阿姨就考很多次。」
還在她女兒考駕照時,用「打擊我的信心」這種方式安撫她:「不用擔心,四阿姨也考很多次。」
很多次?三次,算很多嗎?
記得大哥要考駕照那天,遲遲沒有回來,那可不是個「人人有手機」的年代,為了安慰大家,我身先士卒,犧牲小我,為安慰大哥先「鋪路」:「應該沒考上啦!沒關係,沒關係,還可以再考!大家不要過分憂慮、追問。」
大哥回來後,居然不顧我的好心,潑了盆冷水:「誰會考不上駕照啊?我去買東西啦!」
這……,這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呀!誰都知道,我們家就有人沒考上駕照啊!
即使深受這麼多打擊,我仍然愛車,愛開車,愛掌握方向往天涯海角行去。
開上路的第一台車,是夢工廠廠長的BMW。這台車,無論花了多少錢為她接心換肺,我都覺得值得,在我的「辛酸開車史」裡,她可能是我最親密的「搏命夥伴」,不是革命,是奪命,我差點要了她的命,但是,忠心耿耿的她,扎扎實實擋下了所有的衝擊力,徹底成為我的救命恩人。
那場在台3線急轉彎處撞向牆面的大車禍,驚天動地,整個車頭都稀爛了,詳情細膩地記載在我的中篇小說〈永遠的,香格里拉〉開場。坐在拖吊車上回頭看她,一段一截的零件拖在地上,真可說是肝腸寸斷。直到整修出廠時,修車師傅還自豪是「妙手回春,再生華陀」,整整修了十七萬多,在遙遠的近二十年前,成為我們性命相搏的信誓,留下了一輩子相依相纏的記憶。
我開著這台BMW,在倒車時,撞破過鄰居一大片玻璃落地門;離開高速公路時,在交流道被摩托車騎士攔腰撞凹;在轉彎時想繞過一根電線杆,隨著小心翼翼地前進、倒退、前進、倒退,居然把整根電線杆包起來,出動附近的人跑出來,起出千斤頂移開車子,車身側面居然印出半個電線杆的模子……
BMW對很多男人來說,是美麗的夢境;對我來說,是太大的考驗。她真的很大,左轉,成為一種幾近於海克力斯的「不可能的任務」。我謝謝不知道多少次,在十字路口好心停下、揮手讓我通過的司機,否則,我真擔心會在車上,等待著「左轉的好時機」,等成一座「望夫石」。
有時候,在十字路口,有卡車司機會突然跑到我的駕駛座邊,敲敲窗,找機會對我說:「小姐,你快下來,我幫你左轉過去,後面已經排了一排車了。」
謝天謝地,我終於買了一台小小的福特嘉年華,名字叫「小白」。小小的小白,有一個大大的行李廂,像一個移動的家,什麼都可以收進來。
這個可愛的小公主,徹底發揮雪白純潔的天性,除了正常的保養、更新、換換輪胎保桿,以及鬧鬧雨刷、避震器、窗戶升降梯……這些情緒上的小問題之外,除了有一次在市場擦過摩托車,被追著搥打車頂索賠2000元;以及在雨中的台北被計程車追撞,司機在警察和保險員離開後,無線呼叫更多的司機包圍小白要求賠償修車時的營業損失之外,和我「八字超合」,幾乎不太有大狀況。
後來,妹妹需要一台車時,我把可愛的小白給她,迎接小寶貝回家。
記得,在福斯看車時,坐在Golf的駕駛座上,手一伸,碰得到前座另一端窗面,小小的,很親密的感覺,像「金風玉露一相逢」般的命定傳奇,為她跑遍了台北、中壢每一家有名的汽車精品店,搜購了一大堆有用的、沒用的各色嫁妝;為她換隔熱紙,做汽車美容,竟然在美容時被彈破整面前窗,剛好兒歌得獎,把全部的獎金都用來換成我所知道最好的隔熱紙。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小寶貝在我身邊,會上演一齣又一齣「驚魂記」。只覺得世界真好,為了小寶貝,我什麼都願意。
3.愛的考驗
我真的很愛小寶貝,可是,和小寶貝一路相伴的日子,充滿了人生的戲劇性。先天不良,原因莫名的雜音、儀表板上無緣無故亮燈、冷氣不冷、更換ABS馬達、左右窗升降梯都故障……,出生後,常常回廠檢查,我像帶新生兒一樣,帶得好辛苦,對她仍然深情如故。
生命好像對她開著一個又一個玩笑。周歲時剛換兩個前輪、前後保險桿和引擎蓋板金烤漆,看著她雪亮而美麗地出廠,當天演講回家時,就被「癡癡看著對向車禍、渾然不覺紅燈」的後面一部車子,毫無減速跡象地撞上後保險桿;在66號東西向快速道路遭箱型車追撞;在停車場被撞凹;無故排檔箱被鎖死;引擎蓋漏水冒煙;車廂淹水……這孩子雖然活得辛苦,還是很拼命。
我沒有責怪,只有心疼、心惜。看她像每個孩子的成長一樣,艱難地走過殘酷青春,只能認真為她寫生日傳略〈小寶貝淹水啦!〉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21069692 ,希望她平安長大。
在愛之前,平安長大,就是最好的願望。
2011年初,小寶貝的變速箱漏油,不知道又跑了幾次汽車醫院。原廠計畫換掉變速箱,驚人的天價,我們輾轉找到專修變速箱的「達人」,術業有專攻,小寶貝終於在 4/19開開心心地正常運作,連長期原因莫名的「行進中顫抖」的問題,也一併解決。
彷彿沾染到這層喜氣,4/21,我也神清氣爽地完成這學期的「聯絡簿大業」。每個學期,我們總是在孩子們摸索得差不多時,透過聯絡簿,和家長們交換對孩子的關注、期盼和提醒。寫聯絡簿時,流光像一部電影,緩緩倒轉,透過電腦視窗的一字一句,孩子們的點點滴滴如浮水印,或深或淺,隱隱含光,我總是寫得這樣纏綿、這樣專注,有時又覺得孩子即將遠離,糾纏著千百種不捨。
4/22一早,廠長很認真地問:「你的臉色不太好,這陣子又寫了一、兩萬字,要不要預約去做指壓?」
「需要嗎?」我有點遲疑。年輕時喜歡負重登山的廠長,留下很多運動後遺症,長期整椎的結果,只能治標,無法治本。她現在剛換到一家「全身調理」的健康中心,十分玄奇地結合指壓、整椎、經絡等等,總而言之,難得在這一天,她忽然極力強調「保養之必要」。
和「99號」約好時間,上車前,廠長慎重地問:「為了指壓方便,有沒有穿拖鞋?」
我點點頭,心裡有一種「奇異的不平靜」。
有一本書,叫做《馬路學》,把馬路上的危險,寫得驚心動魄,彷彿只剩下宅在家裡,才是唯一的生路。值得慶幸的是,書裡所寫的每一項危險駕駛動作,我都認真避免。比如說,我從來不在行進中調音響、接電話,就算緊急必要,也一定找安全路段停在路邊回電。
我常常在上課或演講時提醒大家,生命是不可逆的單行道,已然發生,就得接受,所以,不要焦慮、不要做無謂的慌忙和情緒揮霍,但是,真的要做到,很難,我自己就常常陷入莫名的恐慌。
離開家後會反覆追憶很多細節,察看自己到底有沒有關瓦斯?鎖上車門以後,要回頭檢查兩三遍,車門鎖了嗎?這一天,開車開到一半,特別停在路邊,檢查一下踏墊,朋友常提醒我,腳踏墊要扣緊,以免勾住油門,橫生意外;檢查了踏墊,我又覺得繡花拖鞋怪怪的,好像不太適合開車;陽光灼灼,有一點點沙漠熱煙、有一點點荒遠疏離的意味。
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緊握住方向盤,在每天來來去去的熟悉的道路上,車速低於50,小心翼翼前進。忽然,「砰!」一聲,不是很嚴重,車身彈了一下又矮下來,忽然,我的心跳急速震顫,把車停下,推開門,一時沒注意到身邊圍了多少人,只覺得前後窗的雨刷吱吱軋軋漫天作響,是不是震幅太大了,震得雨刷自動急速揮舞,揮得我目眩神迷,不知如何是好?
4.無條件的愛
有一位和善的阿伯,用一種創作坊專屬的「面對問題,就去解決」的沈著態度,蹲下身研究我的爆胎狀態。我顫著驚慌的高音問:「阿伯啊,雨刷一直刷耶!你知不知道要從哪裡關掉?」
「你開別人的車啊?」阿伯一問,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答案很荒唐:「是我的車啦!可是,下雨天我不出門啊!」
「爆胎了,有備胎嗎?不用擔心啦!我先幫你換好,你再慢慢開去修車廠。」看著一問三不知的我,阿伯沒有遲疑地「自助」救車,熟練地打開我的後車箱,找出備胎和千斤頂,對我笑了笑:「好新噢!還沒用過哦。」
像先知穿越沙漠幻象,像天使臨空而降,一時,荒荒然顫抖不已的我,慢慢鎮定下來。阿伯搬起備胎,開始工作;我先打電話通知「99號」,我有事不能到,先取消預約。沒多久,阿伯回頭歉疚地說:「小姐,沒有這麼簡單噢!傳動軸斷了,三角板斷了,這下子,事情大條了,你要叫拖吊車,免得問題更嚴重。你都在那家修車廠修車呢?」
那家修車廠?怎麼找拖車?
這些遠遠脫離我的專業範圍的「現實議題」,常常讓我惶惶然不知所以。心跳立即加速,我顫著手,急急打電話找廠長,一聲又一聲電話鈴,像棄兒,無人接應。
我很氣自己,出生時忘記配備一些必要的「實用基因」。我可以在同樣的取景裡辨識出莫內和雷諾瓦畫的差異;小時候音樂聽寫,我拿了100分;國語文競賽,每一種我都很嫻熟;我的數理PR值99耶!然而,這一切優秀,在真實生活裡,都不太派得上用場,所有日常生活必須配備的技能,我都在「無能」邊緣。
轉打給佳真,當佳真找到廠長時,我轉述阿伯的話,問題很嚴重,要叫拖救車。廠長問:「阿伯?是你撞到人嗎?還是他撞到你?」
「沒有啦!是路邊幫忙的好心人。」我才說,隔著老遠,廠長又擔心:「是閃對向來車嗎?」
「沒有啦!」我實在難以解釋。沒有對向來車,沒有事故原因,沒有肇事者……,總而言之,我只能說:「你趕快來,趕快來!」
路邊越來越多人,他們開始責怪平鎮市長陳萬得,這個路邊的橋墩,已經發生過太多事故,還有一些矮矮的橋墩,攔腰斷成兩截。阿伯說:「我都不敢坐在上面休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撞到。」
隨著這種平凡日常裡難得的「戲劇性」,大家接力般的回顧起一樁又一樁事故。
有一台吉普車,整個引擎蓋都倒捲起來,被這些街談巷議票選為第一名。在事故現場,聽到這麼多不知比此時此刻還要嚴重幾倍的意外,對照起來,自己簡直都變成不幸中的「幸運兒」,值得放鞭炮慶祝。路邊的光陽機車老闆,加重了語氣強化我的幸運:「這阿伯,以前是修車師傅哦!」
「別提了!退休啦!我已經沒用啦!」阿伯很謙虛,我卻吁嘆:「好厲害唷!難怪你都知道這些傳動軸、三角板什麼的。」
「阿伯,如果沒有你,我今天一定會嚇昏了,請問貴姓?我一定要帶個禮盒好好謝謝你。」我真的好感謝這個憑空降臨的「貴人」,他卻揮揮手,淡淡說:「這沒什麼啦!」
旁邊有人一指:「他住這裡啦!」
「天韻幼稚園」,我在心裡默念很多遍很多遍。希望無論時間過去多久,我都不要忘記,曾經,這樣無條件被照顧。
5.車愛我嗎?
也許太陽太大,時間拉得太長,熱鬧的戲劇性慢慢褪去後,大家各自回家。
我坐在路邊,拿起《雷諾瓦》傳記。在碎裂的輪胎邊,看著這個手指變形到必須用人工大拇指夾住畫筆,畫完以後,再由護士小心攤開他的手抽出畫筆的「可憐的老人」,用他永遠充滿繽紛和光澤的顏色,記錄下來的「圓滿的人間」。
佳真載廠長過來的時候,遠遠地,她們就笑:「陽光路邊,斜斜併攏的腳,沈靜的閱讀側臉,有看過這麼美麗悠哉的車禍現場嗎?」
真好!佳真來了,她一下車,就在後車廂翻了翻,找出一個長方形盒子問:「芳姑姑,你一定不知道這該怎麼組裝成故障三角架吧?」
我最討厭日劇裡慣見的「白癡美女」。現在卻只能笑了笑,搖搖頭。要不然,還能怎樣呢?
廠長開始聯繫修車廠,佳真拿出我的中國信託卡,聯繫道路救援。這真的是一件非常美好的體驗,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裡,認真成全別人。中國信託拖救中心告訴我們,四十分鐘內會到,還傳簡訊知會司機車號和手機號碼,這當中因為事故太多,換了拖救司機,仍然保證一定會在約定時間內抵達,而且免付費唷!
到了修車廠,師傅先做粗估,傳動軸斷了;三角板斷了;方向盤的軸線斷了;鋼圈擠壓變形,不能用了;還要換輪胎……,隨著他一樣一樣檢查,他太太開始問貨調零件。看著這些連鎖反應,忍不住想,這多像蝴蝶效應啊!我不過是輕輕碰了橋墩一下,這麼多人,就這樣繞著我、繞著這台車,忙忙碌碌地轉了起來。
廠長以為我嚇呆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極力稱美福斯車堅固耐撞,慫恿我務必在新聞台寫一篇〈我的德國寶貝車〉,無論是BMW或VW,她們都伸展著母性的硬殼,一路在保護我。那個晚上,我打開電腦,一時間有千言萬語急著傾倒,但是,又沒辦法對車禍做太多陳述,只在新聞台更新了〈戀戀李奧納多〉,盪開來想一想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美好的人和事。
吞下兩顆安眠藥後,靜靜熟睡。隔天是週六,我有課。七點半必須出門,從早上九點,上課到下午五點,學生從小學一年級到國中三年級,我必須保持平靜,區別語言策略,認真帶好我的孩子。
週六午餐時,小君吃驚地問起車禍的事:「黃老師,你還好吧?」
原來,廠長把陽光下斜斜的腳、靜靜的書頁當作笑話,和大家「奇人奇事共欣賞」。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上課優先,孩子優先,彷彿昨天的車禍,只是一場淡色的夢影。
休假後,那些混亂的人群、送修的車子、陽光下的電話等待拖救……,以及各種各樣迅速切換的情節都慢慢褪去,沒有刻意去想,思緒卻常常回到開車那一路的倒轉,我很小心,不曾超速,不做任何和駕駛無關的小動作,為什麼自己都感覺不到事故發生了?為什麼只是右前輪輕輕刮過那矮矮胖胖的小橋墩,鋼圈就會扭曲成這樣?輪胎會爆出這麼大破洞?更難以想像的是,傳動軸、方向盤的牽引,什麼都毀了?車子都這麼脆弱了,人呢?人可以撐得住什麼樣的撞擊?
廠長說,我開車時潛意識裡深怕和對向來車碰撞,常常越開越偏右,這樣反而更危險。
我自己深深恐慌的是,為什麼在當時,我居然一無所覺;我害怕,我這麼「無感」,如果車子一路向前,發生了更大的災難,傷害了更多的人,我該怎麼辦?想起一路開車以來,很多很多的事故;想起求學途中每個階段的體育成績,一向都在老師們發揮同情心的高尚人格運作下,勉強及格,會不會我本來就沒有配備足夠開車上路的「運動細胞」和「反應神經」?
這些天,如常過日子的每一個縫隙,時間一但停格,我會不由自己地想起,我真的很愛「開車」,但是,「開車」愛我嗎?究竟,我能不能好好愛車、愛開車,同時也好好地開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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