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冰冰的空氣裡,沖一壺金萱,隨著香香熱熱的煙氣,批閱學生的作文,一直是我的幸福。
在孩子們的文學世界裡,我很少覺得自己是老師,只覺得我們相互陪伴。有時候我陪著孩子摸索、發現、確定,而後成長、成熟,更多的時候是孩子陪著我,在日日重複的平凡日常,發現更多的生命活水。
最近很受學生「啟發」的是,惟敏的〈和美好相遇〉。她在文字裡刻畫著,生命是錄影帶,從開始到結束、從日出到日落、從出生到死亡,一直重複運轉,直到時間轉到某一個「和美好相遇」的段落時,再從頭開始。不管什麼事,我們總是希望追著美好奔跑。美好的時刻,成為重新開始的力量,只要和美好相遇,好像得到一種人生任務,直到任務完成後,再得到另一個新的任務。美好,成為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轉捩點」,命運不斷循環,等待著和美好相遇時,我們也重新開展出新的力量。
闔上作文簿,平靜陳舊的心,重翻起熱而烈的千百種感觸,滋味雜起,久久不能自抑。我不明白,一個小學生,怎麼會這樣深摯地看見我們這些疲憊的中年困境?
一.嘉珍是嘉怡的預告片
我想起接到嘉怡學長的電話時,距離上一次相見,已然二十五年。這二十五年間,我們各自旋轉在不同的人生遊戲場上,毫無選擇地坐上高轉速的「碰撞咖啡杯」,以我們原來想像不到的撞擊,各自旋進自己的驚奇、尖叫、歡愉和恐懼。
嘉怡從台大畢業後留美居停,二十五年間僅回台五次。
我們很少回首過曾經共有的往昔。就在嘉怡父親近八十歲間,為了祝壽,同時也珍惜近老後「每多見一次都是福份」的深情,嘉怡連續三年回台。
從去年開始,嘉怡透過電話、Mail,在今年如約相見,終於得有機會,我們稍稍停了下來,一如惟敏的作文,時間轉到某一個「和美好相遇」的段落,可以從頭開始。
在和嘉怡見面前,他那據說從小「愛哭又愛跟」的小妹妹嘉珍,已經等不及哥哥回來,自己先從花蓮到創作坊來,和我聊一聊嘉怡。這個嘉怡眼中的「小妹妹」,在重複播放的錄影帶中,早已變身為兩個孩子的媽媽,只因為我錯過了她生命中全部的哀嗔起伏,只記得嘉怡大學時的點點滴滴,嘉珍一下子也往回退到二十五年前那個「愛哭又愛跟」的小妹妹。
嘉珍上小學時,嘉怡六年級;嘉珍小學畢業時,嘉怡上高中;嘉珍上大學時,嘉怡大學畢業,正在儲備遙遠異國的飛翔,兩個人的世界,幾乎銜接不上。然而,她喜歡這個溫柔又和善的哥哥,喜歡聽我回顧,所有她沒有聽過的關於哥哥的「好人好事」。
嘉怡是我在剛上大學時,校友會配屬的直屬學長,也是我從苗栗鄉下跨入台北這個繁華都城時,第一個認識的「台大圈內人」。我必須相信他、跟隨他,從圈外慢慢被牽入圈內。也許因為我識人有限,嘉怡可能是那個「才智卓越圈」裡,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他界定「學長」的義務是「吃飯」,每到晚上七點,會打個電話給我,第一句話一定是:「吃過飯了沒?」
只要我還沒吃飯,他覺得我對台大附近又不熟,無論他人在寢室、圖書館、實驗室,或者是其他任何地方,一定儘快騎摩托車趕過來,帶我去吃飯。嘉珍聽到這裡,居然哭了,她紅著眼睛說:「我這一輩子跟我哥哥吃的飯,都沒有你多。」
耶?好像是真的耶!那時,校友會有其他學姊們,喜歡明示、暗示地提醒我們這些「傻瓜新鮮人」:「新生初到校友會時,每個學長都會指定他們中意的學妹,這是配對介紹所。」
她們不知道的是,我一直很容易被傲慢、不馴、瘋狂熱烈的「壞男孩」吸引,很會照顧人的學長,從來不足以牽動我的哀喜;而夙慧早讀的嘉怡,一直喜歡的都是年紀比他大、交揉著「成熟」與「天真」的學姊。我們相互珍惜,卻從來不能相互吸引。和後來在社團認識的許許多多學長相較,無數次因為照顧、欣賞、疼惜,或者是各類各色的奇怪理由,不得不面對學長們的詢問:「我們究竟可以成為什麼?」時,我特別會想起嘉怡,那是我大學四年始終沒有「變質」的「唯一學長」。
我最記得嘉怡的是,剛到台北,他陪我去火車站領托運。爸爸在苗栗買好的棉被、臉盆、漱口杯……,以及所有想像得到、想像不到的雜細物項,他賣力地堆啊擠啊,把所有的家當都搬進我的宿舍後,才用最輕的語氣說:「秋芳,其實這全部的東西,在台大附近都買得到。」
一直到開學後同學們慢慢相熟,我才發現,大家都用「鄉下老鼠進城來」的稀奇眼光,解讀我們這些從「邊緣」擠入「中心」的異質份子。有同學問我:「你在苗栗,有沒有看過紅綠燈?」、「你們那裡是不是到處都是草莓?」、「好可憐噢!苗栗沒有公車,你都搭三重客運,還是板橋客運?」……好友還會在錄音機響起最熟悉的單音時,按下「Pause」健,開心地問:「說,這首叫什麼名字?」
國中時的音樂課有一種「聽寫」測試,老師讓我們聽一段音樂,反覆三遍後寫出簡譜,我是班上唯一的滿分,然則,精緻的音樂終究需要優渥條件去蘊養。那時候的我,當然不知道這是誰的小步舞曲,好友看著我茫茫然的眼睛,忍不住大笑:「我就知道,沒水準!」
稚嫩而無措的我,穿走在「雲門舞集」、「雅音小集」、「表演工作坊」,以及出身「瑪莎•葛蘭姆現代舞團」的各種第一流舞者公演,慢慢熟悉都會文化運作後,並沒有覺得自己更「有水準」一點,只覺得對人世間的異質分岔,更多一點點寬容與同情。
回顧那樣的青澀歲月,我特別謝謝嘉怡。謝謝他輕輕說出「附近都買得到」的溫暖和了解,而不是粗糙的任何一句,諸如「沒水準」啊!或者「好可憐ㄋㄡ!你不知道台北有賣棉被?」
二.王偉升先生八十華誕
嘉怡這次抵台,逢上國慶日,他拖著大皮箱到台北車站,租了最大型的貯物櫃,然後充滿「愛國熱情」地到總統府去升旗;接著逛植物園,這是他小時候成長的地方;而後因應同學、好友們的時間切割,先到台中、高雄,再轉新竹,趕到台北,又轉往台南、花蓮,行事曆上都是故舊痕跡。
十月十八日這天,約定九點相見的嘉怡和嘉珍,提早在創作坊門前等待。嘉怡笑著自嘲,這一趟回來,無論往南走北,老同學們有的親自等在車站,有的派秘書迎送,每到一個據點,被等待、接送、飯局招待的感覺,真覺得台灣是個「熱情的寶島」。在美國啊!無論多少人的聚餐,不管各自點用的餐點價差如何,離席前就是「餐費」除以「人數」,這就是「美國人的現代生活」。可是,為了這天的聚會,習慣被人等的嘉怡,轉換角色耐心等人。前一天在車站等從花蓮過來會合的嘉珍,現在又得在中壢等「秋芳學妹」。
哈哈,我真是開心極了,這也算是「現世報」吧?
推開創作坊的雕花大門,我還在張羅泡茶,還沒坐進「幸福小圓桌」,嘉怡已經攤開相冊,從初到美國,孩子出生、長大,到整地、種花、挖池塘,以及所有家人朋友往來的生活紀錄,隨著一張又一張照片的翻動,彷彿就這樣精確地看見二十五年流光的行走。嘉珍一邊拉長了耳朵聽哥哥介紹,一邊接替我熟練地在創作坊泡茶,並且對嘉怡介紹:「上次我來創作坊的時候,夢工廠廠長把秋芳泡的茶全部倒掉,重泡一壺新茶後對我說,黃老師不會泡茶。」
也許在嘉珍眼中,我在生活上很「失能」,嘉怡介紹他的生活時,她會不斷在身邊做附註。像嘉怡在美國園子裡「嫁接」,她就會附註:「就是一棵樹上開兩種顏色的花」……這一類可愛的「百科小博士」。嘉怡介紹完兩本生活照片,進入最後一本精心編輯、包裝的華麗相簿,得意地表示這是他女兒在美國選輯好幾個月、讓他帶回來送給阿公的八十壽禮。嘉珍這個「百科小博士」又上場了:「禮物不能提早曝光,這就是為什麼今天我們出門前,必須快逃,不能讓我爸爸跟來的理由。」
這位八十歲的王偉升先生,可真不是普通的可愛,篤定可以晉級至「超級可愛」。
嘉怡學長多年來很少回家,剛好也有一個旅居英國長年不相見的朋友回台,難得有機會,兩個人相約在學長家重敘,可愛的王偉升先生,在兒子和同學「喜相逢」的舞台上,獨佔Spotlight,熱炒氣氛,一個人開心地回顧著生活上有趣又有意思的細節,氣得嘉怡媽媽早早去睡,只丟下一句:「人家難得見面,你這是幹嘛?」
知道嘉怡要到中壢來,可愛的王偉升先生比這兩兄妹起得更早,把自己妝扮得整齊又體面,讓他們一起床時嚇一大跳,才意識到老爸要一起跟到中壢。他們迅速打點好出門裝備,以一種行軍式的決心和速度往外走,老爸忍不住高聲喊:「喂,你們走太快啦!我跟不上,是不是讓我去騎機車比較方便?」
「那你們怎麼說?」聽到這裡,連我也緊張起來。兩兄妹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什麼話也不敢說,只能走得更快。」
介紹完這位「天才老爸」,我替嘉怡高興,他都快五十歲了耶!怎麼還能擁有這麼一個天真、熱情,健康得可以騎機車的父親?嘉怡翻到壽禮的第一頁,笑著說:「好囉!現在是你的重頭戲了。這本相簿還缺少一塊最後的拼圖,就是想請你為我父親題字。」
「耶?怎麼知道我喜歡寫毛筆字?」我有點意外,這可不是臨時起意,是他在美國擬好的計畫。嘉怡笑了笑:「新聞台裡有你和毛筆字壁面的照片。」
為王偉升先生題誌八十華誕時,嘉珍也說,她在花蓮,和孩子們用家族照片做了艘可以補滿整個牆面的大型軍艦,艦長「」是老爸的照片,艦橋上高高飄著一面威武的旗子,旗面上大大寫著一個「王」字,既有海盜王的神氣,又有這位王艦長的族氏印記。
當我們計畫在「小肥牛」聚餐時,發現十月份的壽星可獲得五百元「生日禮券」抵消費,他們同時吃了一驚,互相叮嚀:「記得不能被老爸發現,老爸剛好十月生日,可以領生日券,他又要說,看吧!就是應該帶我去。」
我大笑。這兩兄妹好孝順,難得的是,他們孝順的對象,確實也算得上是宇宙超級無敵雷霆霹靂的可愛!
三.嘉怡的正片上演
「小肥牛」是回式風味鍋,不沾醬。嘉怡回台後和這麼多親朋故舊相見,每一趟人際黏合都像在「ㄨㄣˋ ㄉㄠˇ ㄧㄡˊ」(「問導遊」?很怪吧?哈哈,請用台語發音!其實是「沾醬油」)。這一次,他終於閒下心情笑:「在這裡,我可真的沒有ㄉㄠˇ ㄧㄡˊ可以ㄨㄣˇ了。」
真的沒有ㄉㄠˇ ㄧㄡˊ可以ㄨㄣˇ。隨著相冊經營出來的流光悠悠,彷如密無間隙地把從來不相見的二十五年,全部聯繫起來。我摟著嘉珍對嘉怡說:「這一餐,是請嘉珍的。才不想請學長吃飯呢!我這一生,都在吃學長請的飯,我要這樣一直吃到老。」
一直吃到老,多幸福的承諾啊!真的很感謝,學長請吃飯,學長幫忙搬的家,以及畢業典禮和女朋友一起來送花的盛情。學長說:「我一直覺得,對你還不夠好。你在我當兵的時候曾經來看我,結婚時又送我一對珍貴的印章,一直到現在我都還在用呢!」
「什麼?」我實在太吃驚了!真的不記得,我為學長付出過什麼?我忍不住笑:「從接到你的電話到現在,戰戰兢兢,只覺得學長對我這麼好,我什麼都沒有回報,嘉珍來創作坊時,我說啊!什麼都可以給你,因為學長對我太好啦!」
學長非常欣慰,好像這都是他「教育有成」的功勞:「這一點,你很不錯,跟我很像,受人點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我才比不上他呢!和嘉珍保證,嘉怡是最應該受頒「好人卡」的人。嘉怡笑對妹妹說:「秋芳才是我們認識的人中,唯一得到好人好事頒獎的。」
這次我變聰明了,二十五年相隔依然如昨日,只有透過網路搜尋。回想起那對印章,一面陰文、一面陽文,我提起這副對章剛好代表陰陽相印的祝福。嘉怡非常確定地辨正:「都是中文的,沒有英文。」
哈哈,是陰文,不是英文,嘉怡已然是「美國人」的思惟了,和沈溺於華文世界裡的我們不一樣。可是,他又一直喜歡華文世界。在美國,他親自開怪手,在數百坪的園子裡,開挖出一個池塘,是心愛女兒設計出來的形狀,還選了顆大石頭,準備勒碑題字:「上善若水。」
我覺得我們都老了,那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古老智慧,在辛勞奔波的前半生,或多或少,都應該盡了一點點我們的義務。現在的我們,能夠好好活著,就是幸福。
所以,我建議嘉怡學長,在自己家裡,鑲嵌名字題上「嘉和怡情」,「嘉」和「怡」都是快樂、美好,「和」天地之「情」,更能和天地同頻共震,天和人的呼吸聲息都相應,世界跟著也變得寧靜而安和。
嘉珍立刻附議,根據嘉怡「好人卡」的過往紀錄,他當然就嘉和怡情地同意了。
嘉珍羨慕哥哥,從小就長著綠手指,喜歡綠地,喜歡種植;嘉怡唸的是土木,同學好友們送他的禮物常常是園藝書。他打開一罐吩咐熟人在深山採摘的野人蔘,自己風乾,然後告訴我,這些野人蔘比養殖人蔘珍貴,可以提升免疫力,吃完後再通知他寄。我驚奇地看著這些蔘體,確然鬚髮皆俱,忍不住演繹「講古」,小人蔘精〈小紅和小綠〉,一直是我偏愛的故事,計畫在作文班和孩子們分享人蔘的樣子,嘉怡立刻說:「不急,不急,還有更像小孩的呢!我再幫你找一找。」
坐到黃昏,嘉怡和嘉珍才離開。回到家,老友寶寶居然也來看我,在門口相遇,開心地牽著她的手,一路走、一路報告著八十歲王偉升先生的諸多可愛。
寶寶忽然哭了。十月一日,她那同樣八十歲的父親住院,住院前一天老爸還在菜園澆菜,沒想到就這樣倉促惡化,上周才處理好告別式。轉述笑話細節的我,瞬間結凍。台大環工所的寶寶,為喜歡種菜的父親,埋設方便的澆水系統,每週工作餘暇,永遠以「回老爸農田替他做粗重雜務」為優先選項。此時此刻,人事滄茫,我竟想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
嘉怡回美前一天,在電話裡告訴我,他把我在創作坊題字現場的錄影,在家族聚會時播給父親看,他父親好開心。嘉怡向不會上網的父親保證,當我在新聞台速寫可愛的王偉升先生時,他會列印下來,從美國寄回家,讓他的相本,又多出一段故事可以「說書」。
和嘉怡分享,就在這同一天,我痛愕,老友寶寶的父親離開。我們這一代的父親,大半都跨過八十歲了。無論辛苦或不辛苦,可愛或不可愛,我希望大家都能珍惜,無論誰和誰,能夠多見一次,其實都是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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