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些記憶
連續三年編選《95年童話選》、《96年童話選》、《97年童話選》,認識了很多「童話名字」。
95年,黃文輝以中篇〈阿夏與電子狗〉,觸及弱勢生命自我認同的破碎旅程,〈顛倒巫師〉玩味著文字與意象的顛覆趣味,叛反童話既定模式,讓我留下深刻印象。接下來的96年,他用〈豬豬的希望〉引領生命對於「等待」的學習,藉〈大象小姐與瓦斯筒〉凸顯小朋友的愛情摸索,〈影印分身〉又跳出現實、突出放輕鬆的奇想;97年的〈小魔鬼上學趣〉活潑有趣,〈河馬先生搬新家〉在混亂中領略分享的寓意。可惜,在年度選童話編選的過程裡,「成人權威」派不上用場。孩子們的討論拔河,我沒有介入,以至於這些「喜歡」都落空了。
連續三年的《童話選》,沒有收錄文輝的作品,這個名字,慢慢淡出於記憶拼圖。直到看到他以〈相遇,是久別重逢〉來詮釋《遇見我的天使男孩》,才又有璀璨光影跳映出來。這就是我喜歡的「新書導遊」,不做劇情介紹,也不認為文學是教育的延伸,只分享一點點讀書的滋味,王家衛唯美、飄渺的「台詞」,引領出王家珍慎重珍惜的現世記憶和無限祝福。
「黃文輝」這個名字,真正刻進我的心裡,大概是從「從心」這個印面開始。他寫的這一小行附記:「從心裡喜歡走進僻靜的小路。」忽然「擊中」我!「從心」的印面,宣告著還沒說出口的「所欲」,對照詩人Frost的〈未竟之路〉,所欲者,唯一條小徑而已,一下子就把印文之美,填補得有餘無盡……
這就是篆刻世界最美的餘韻,搖盪在方寸之間,「隱頭藏尾」,想像出無限雅趣。刻一方「虫二」,「風月」的邊框掉了,讀起來就是「無邊風月」;「南面不易」,只說「南面」、不說「而王」,「不易」說的是生命的艱難,同時也是選擇的自由,再大的權勢都無法替換當下的安然,一方印石,就是對天地橫阻的自我重建,多微小,又是多麼的壯闊。
有一年,刻了方迎春印「有魚」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291179678。刻了象形的「魚」,乾兒子喜歡得不得了,直說:「我看到一顆鳳梨。」
這就是篆刻藝術的「方寸魔法」,用一顆又一顆小小的印石,標示時空行進,真的非常有趣。發現黃文輝常逛小店「批購」泰來石,好羨慕啊!就是些日常石頭,不是為了炫耀田黃、雞血的名貴身價,純粹為了雅興。興致一起,隨手刻著,就為生活上了點不一樣的顏色。後來,又覺得自己很好笑,羨慕人家甚麼呢?自己現在又刻不了,只是慢慢感受,文輝一定值得相交,老闆根本是半買半相送。
以前,王北岳老師常寫字給我,有人問我:「怎麼不請他刻個印?」
「開玩笑,每個字1500元耶!就算打了折也付不起,老師應該也不知道如何開價。」我才說。朋友憾憾然:「好可惜啊!現在一定價值不菲。」
是啊!現代篆刻的名家潤利,慢慢騰飛到每個字8000~10000。這些絢爛的繁華,我覺得,還比不上以前的窮日子。泡在美術社,在一大盤又一大盤中價位石材中,耗了老半天,挑個精品,心跳就加快了好幾拍。打著燈光,競比著誰用最便宜的代價找回最漂亮的石頭?記得有一次,找到一枚瑩透如粉色花瓣的印石,透著光,像曙色初醒,綿柔溫潤,在淡淡血色透著微暖,如一苗小燈火。大家都說好看,心裡真是得意啊!師兄看了好喜歡,借去賞玩一天。第二天還給我,印石變矮了,竟被他截去一小半,刻了瓦紐小印,並且為我在剩下的長石上刻了名章,說是表示謝意。
猝不及防,我,哭,了!師兄差點也哭。印石還在,現在成為我的銀行章;師兄卻在不斷變動的流光中消失了,回想起這些青春時的難捨和尷尬,都變好笑了。 2. 這些記憶
三級警戒中,看文輝刻「半日閒」,慢慢寫著:「追求比例、對稱、秩序與美感,好從日常的失序與混亂中跳離,得到解脫。」
很喜歡,忍不住寫了篇〈終日昏昏醉夢間,又得浮生半日閒〉的小短文:
李涉在中唐混亂不安時,慢慢佚失了帝國初昇時的燦亮和希望,生活和大部分的人一樣,「終日昏昏醉夢間」,就在春盡日暖的偶然一個瞬間,張開眼睛,四望天地,又是浮生日閒。
這多像此時此地的我們。幸好,只要安下心,追求比例、對稱、秩序與美感,跳離日常失序,就是半日閒情。邊框崩陷的小裂口,倚在門邊,宛如一點點餘暇,就可以脫走到天涯海角,真是天地無限,餘韻無窮。
我常常自信,活在當下,一生少有遺憾,眼力退化到無法治印,是少數之一。看文輝的印,藏著文人之心,頗有古風,心嚮往之。文輝後來說,他特別用小楷抄錄下來,彷彿這樣更能感受文字帶來的美感。他的方寸,慢慢裝進更寬闊的面向和更深刻的意涵。
懷著忐忑,我邀他為創作坊的大小孩子們在2022年寫一篇長信,關於篆刻雅趣。忽然回想起每在最挫折時,就喜歡提醒自己「幸勿相忘」。
莫忘初心,莫忘所有我珍愛過、也珍愛我的人和事。初學篆刻時,用一顆50元的練習石刻過一次「幸勿相忘」,而後又刻過最珍愛的雞血石,刻壞了,也許太珍惜那滴雞血,捨不得,還是磨掉了,等著「下一次」再刻,這一等,今生的篆刻玩味,都錯過了。
有朋友問,我怎麼不看他們的臉書?因為盯著電腦工作的時間長,我不太用手機。開機和關機時巡一下創作坊粉專,會看到剛好跳出來的文章。不過,吳鳴的吃食和寫字,黃文輝的印,隔一陣子我喜歡特意溜進去逛逛,像到喜歡的鄰居家,分享一些芬芳。
能夠在熟年之後,回到這麼日常的讀印生活,真的很開心。記得,文輝「吃下」一整批印石時,有一枚小紅點很可愛,讓我聯想起雞血石。林世仁覺得,好像「蚊子叮」啊!後來,文輝選了其中一枚印石,刻了「冷月」,「月」字的曲折比想像中硬,有一種原來想不到的冷忽然透出來,讓人覺得驚奇又有趣!寫印稿時,我習慣把「月」字安置得柔軟一點,文輝總有一些巧思,讓人意想不到,真希望看到他設「治印相簿」,寫印,分享邊款,安安靜靜讀來,很舒心,說不定可以出心靈小冊。
兒文界的不老頑童許建崑,對著「冷月」,生出和我不同的驚嘆:「哇,秋芳喜歡的石頭~~」
「這是另一顆。」文輝立刻回應:「秋芳喜歡的那顆還留著。」
八月底,創作坊行政主任忽然離職。忙徵人、交接,從5/15停課後,仿如沉睡一百年,忽然得追上二十一世紀迅急的節奏。連續幾天奔忙在醫院回診看核磁共振報告、車廠保養和創作坊值班,就在明天要打高端疫苗、後天期初營的短短「休止符」間,收到文輝寄來的小印,讓人感動到說不出話,竟然是:「幸勿相忘」。
握在掌心裡的印石,就是還留著的那顆「秋芳喜歡的蚊子叮。」
莫忘初心。這世間怎麼剛好會有這麼多「錯身而過就能擦亮美好」的善意?在忙忙碌碌的生活節奏中,劈開憂煩厭倦,那些我們珍愛過、也珍愛過我們的人和事,總會在某個「魔法瞬間」,以一種美得不可思議的浪潮倒捲,溫柔靠近,一路煙火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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