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翰,我的「前」學生,
這個學期我仍接了兩個家教;
說是兩個,其實可以算是一個,
一對姊弟,女孩高一,男孩國二。
這一對姊弟對我而言是特別的,
他們的特別在於他們都是在國外長大的,
回台灣不過數年,中文還不是很流利,
日常會話沒有太大的問題,
但讀和寫果真會要了他們的命。
(和我們學英文是一樣的下場?)
前前後後和家長敲了好幾次時間,
不是孩子們不方便,就是我沒辦法配合,
好不容易確定了,對我來說卻仍是有些辛苦,
我得在學校上完三個小時的課之後,
立刻趕到學生家中,幫姊弟倆再上三個小時的課,
而且一個禮拜得去兩天,也就是六個小時。
累,當然累。
覺得好奇是理所當然的吧,
那會是怎樣的一對姊弟呢?
滿口「yo yo yo」,還是說著帶有外國腔的中文呢?
更介意的是他們倆的中文程度究竟如何?
他們看得懂〈大明湖〉或〈師說〉這種文章嗎?
看得懂現代散文和古典詩詞嗎?
第一次上課,我按了電鈴,上了樓,
為我開門的卻是一位外籍女傭,
(我猜是印傭,那模樣和我多年前在峇里島看過的那些純樸女子相似)
她有些害羞,熟練地為我拿出室內拖鞋,
用不甚靈活的中文說著「老師請進」。
她為我沖了一杯咖啡,
(喔!我該跟她要黑咖啡的,糖和牛奶讓我全身不舒服)
不久便看到一位膚色黝黑的男孩下樓來,
George,他的英文名字。
George是個漂亮的男孩,但那種漂亮我不會形容;
而且我很欣賞他的大方,
雖然看得出來他視上課為畏途,
但是招呼客人的手法卻相當老練,
要不就是他在這方面天賦異稟,
要不就是他從小跟著父母在歐洲和美國生活所耳濡目染學到的。
George的中文名字叫「佳德」,
我很想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的中文名字有什麼意義;
從某方面來說,名字包含了父母長輩的期待和祝福,
不管這個名字到底是算命得來的,還是翻書翻來的。
讓我有點傻眼的,是國二的國文習作裡還有「寫國字」這一項,
那並不是特別設計給歸國子女使用的教材,
而是國內一般國二學生都可能會用的某版本教材;
喔……難道現在國二學生還有很多字認不得、不會寫嗎?
把我心裡的疑問暫時丟下,教George寫了習題,
很多成語和字的寫法都必須用說故事的方式解釋給他聽,
嗯,說成語故事還好,
但要以圖像或其他方式幫他記住字的寫法,
當場讓我很想回頭去修大學部的文字學……
姊姊Gennie,中文名字叫「佳貞」,
和弟弟一樣有張漂亮的臉孔;
Gennie和George都是擅長運動的孩子,
Gennie擅長游泳,而George擅長籃球,
兩個孩子的皮膚和一般孩子比起來偏黑,
但都是均勻而健康的顏色,
嗯,我猜這是我覺得他們「漂亮」的原因。
Gennie的中文程度當然比George要好得多,
但是高中課本的程度畢竟比國中課本要難,
許多習題的敘述偶爾用一些不那麼口語的詞句,
例如「何以」、「如何」之類的,
一碰到這種題目,和那種要找出否定答案的題目,
Gennie就會覺得很困擾,往往看了好幾次,
還是不明白問題在問什麼,
我只得用英文簡單扼要地把問題說給她聽。
(其實我本來很壞心地想用全中文上課)
Gennie對中文的興趣也不高,
她只不過是因著父母的緣故回到台灣,在高中雙語部就讀,
她還是要申請美國的大學,但因為申請成績中要看中文成績,
她才不得不想辦法讓自己的成績好看一點。
問Gennie以後想做什麼,
「I want to be a doctor.」Gennie有些羞怯地說,
大抵每個孩子回答這問題的表情都相去不遠,
怕被大人嘲笑,怕這個目標其實遙不可及,
但,自信,多少還是有的。
很辛苦地(真的很辛苦)為Gennie講解了〈師說〉的內容,
那些拗口的文言文對一般學生來說都不容易,
更何況是自幼在國外長大的Gennie?
教了幾段課文,再做了約二十題習題就把上課的兩個小時給耗去了。
她很累,因為游泳比賽在即,她在回家前已花了不少體力練習;
我也很累,因為自己有種跟外星人說話的感覺,
很怕一個不小心,就用了她所不能理解的詞語說話。
臨走前,媽媽很得意地對Gennie提起我過去的學經歷,
就像每個媽媽會對孩子說的那種話,
諸如「妳這學期不是也有修化學?有問題可以請教老師啊!」之類,
Gennie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沒一會兒便溜上樓了;
其實這種話對我來說是有壓力的,
我念化學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有些東西即便不會忘記,
即便我以前家教教的是化學和數學,
但這些東西於我與其說是專長,不如說是過去的某種記號,
如此而已,實在沒有什麼好拿來說嘴的。
Gennie怕也是感受到某些壓力吧!
隔了幾天,上課時和小姵聊起各自己的學生,
我提起這對姊弟,忍不住要抱怨一下:
「為什麼我的學生都要我從頭開始教?」
小姵朝我巧笑,
「如果他們會自己念的話,就不用請家教了啊!」
我啞然。
終於認清文科與理科的不同。
上學期擔任課程助教,
帶大一(喔,現在是大二)學弟妹們讀老師指定的材料,
原本以為他們都考上大學了,程度應該不會差到哪去,
而且老師有交代過要先讀過材料,
沒想到終究還是成了句讀之學,
在帶讀時間裡,我總算見識到小女生聒噪的厲害功夫,
即使不能算是上課,但她們顯然需要再學學「尊重」這兩個字,
上到後來有些火氣了,把課文和解釋講解一遍也就了事,
因為問大家「有沒有問題」,大家卻只一個勁地收拾課本文具。
「他們才大一啊,和高中生根本沒兩樣。」小姵也曾這樣安慰我,
「妳把他們看得太高了啦,才大一哎,哪有什麼程度;
像我,念到研究所還是完全沒腦漿。」她這麼自我解嘲。
看來,儘管我受了好幾年的科學教育,
而「轉業」也不過是這幾年的事,
但我腦子裡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只怕比那些老學究還要食古不化,
或許我一直以韓愈的標準來看待自己身為「老師」這件事:
傳道、授業、解惑也。
一旦離這個標準太遠,我就要惶惶不安起來:我是否失職了?
上一位學生和我只有五個月的緣份,
我不知道和Gennie、George姊弟倆的緣份會有多長;
如果,我還算得上是一位「老師」的話,
我衷心希望在我陪著他們的這段日子裡,
至少,他們對中文的恐懼可以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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