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走了。」
晚上突然接到月姊的電話,
聽來沙啞的聲音讓我以為她感冒了,
還來不及問候什麼的,月姊劈頭就是這句話。
我拿著話筒愣在原地,連眼淚也愣住了。
「什麼時候的事?」半晌才擠得出一句話來。
「七月初。」月姊只簡單地回答。
也許這樣的問題她早已回答了成千上萬次,
如今聽來竟淡得聽不出任何情感。
但我的腦袋「轟」地一聲整個炸開。
七月初?我正在鹿谷帶國樂營的時候?
那個時候石頭就不在了?
什麼跟什麼?這是什麼跟什麼!
「現在才告訴妳,也是為妳好。」
聽我沒有出聲,月姊婉言說著,
「怕妳看到他的遺容、怕妳看到辦後事的樣子,
怕妳看大家哭個沒完的樣子……
怕妳受不了……怕妳會發作……」
電話那端的月姊開始哽咽,
「所以一直到作完了七七才跟妳說。」
全身虛軟跪在地上,我努力作著深呼吸,
所有的知覺這才慢慢歸位;
怒氣突然湧現,左手用力握拳,
「砰」地一聲重擊在牆上,聲音很大,手很痛,
可是心好像還是比較痛……
「藍,不要這樣。」月姊聽見我憤怒擊牆的聲音,
一邊哭著,一邊用只在病友間使用的暱稱叫著我。
我有好多問題啊!
怎麼發生的?石頭走得平穩嗎?他現在在哪裡?
只是一想到月姊的心情,又什麼都不敢問了;
那只會讓她不斷想起石頭離開時的一切。
既然石頭的離開是事實,那麼……過程好像也不重要了……
「我們把石頭送回老家,他最喜歡那邊。」
停頓了一會兒,月姊有些無力的聲音響起。
「也好,」我用力咬著手指,努力不讓淚掉下,
「這樣石頭就可以一直畫畫了,他每次都說老家多漂亮多漂亮。」
原本是想讓自己也讓月姊好過些的,
沒想到這句話才說完,兩個女人卻不約而同啜泣起來。
「妳是第一個沒問我『怎麼回事』的人。」
不知道沈默了多久,月姊又出聲。
「不想問了。」我吸吸鼻子,「知道了又怎麼樣?
還不是又害妳一直想到那時候的事,我才不要。」
我大概可以想像發生了什麼事。
要不就是發作的時候頭部撞擊到地面;
要不就是剛好在過馬路,車子一個措手不及撞了上來,
我自己就發生過幾次;
要不就是引起其他器官衰竭缺氧,譬如心臟和大腦。
「嗯……謝謝……妳自己要保重。」月姊淡淡說著,掛了電話。
屈身側躺在冰涼的地板上,
我看著手上的話機發呆。
不是幻覺。
眼淚、地板的溫度、話機顯示的來電號碼,
還有左手手背的紅腫疼痛,全都告訴我,
這一切不是幻覺。
是主治醫師尚把我介紹給當時的病友會會長石頭的,
那時候病友會正在策劃一個亞太地區的病友聯誼,
而我才剛開始治療,心情上還有一些調整不過來,
尚怕我悶,鼓勵我去參加這一類型的活動;
在那次活動中,我見識到很多很多,
包括石頭驚人的意志力和行動力,以及他和月姊的故事。
石頭和月姊是大學美術系的同班同學,
月姊不顧眾人反對,嫁給有大發作症狀的石頭,
兩個人一起經營畫廊,只有這樣,石頭才有辦法專心接受治療。
石頭最愛畫畫和治印,
不過月姊總是以治印過於耗費時間和精力為由,不准他常做。
那次的病友聯誼中,石頭準備了許許多多他和月姊親手繪製的卡片,
分送給想要的病友們,不管是哪裡來的病友。
記得有一對來自日本的夫婦跟石頭要卡片,
卻因為語言不通無法順利表達他們的意思,
我替石頭解了危,那對夫婦心滿意足地微笑離去,
而我和石頭之間才真正開始成為朋友;
尤其在他知道我也會治印之後,
每次他一得了什麼好石材,一定通知我去他店裡看,
有時心血來潮,我也會借用他的工具,兩個人一起治起印。
直到一次石頭因為治一枚字數甚多甚複雜的印,
壓力過大再加上忘了吃藥而發作時,
看見月姊氣哭的樣子,
我和石頭才發誓從此之後不再治印。
(雖然這個戒因為Roger而破了一次)
笑起來那樣陽光的石頭怎麼就不在了呢?
而我怎麼直到今天,直到他走後快兩個月的今天才知道呢?
拿出幾年前為自己刻的藏書章,
那枚小小的凍石也是在石頭的店裡挖出來的,
記得當我拿著它,感嘆著雖然想幫自己刻個藏書章,
但漂亮的凍越來越難找的時候,
石頭立刻表示要把它送給我。
幾番推辭,我仍收下它,借了工具當場就動起手來,
第一次刻自己的名字,卻意外順手;
三個字,不到一個小時就刻完。
那小小的凍石,如今變成了石頭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啊……
一陣刺痛從背部直竄入後腦,胃裡一陣翻湧,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關掉房裡的燈,我坐在角落裡,
手心緊握著那枚藏書章,
感覺手裡的石材從冰涼漸漸溫熱,
無聲地哭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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