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
在韓國,25%的人是基督徒。除了認真地工作、造福自己和國家以外,也派遣一批批的宣教士,把真理帶到大陸。有個宣教士叫韓韓,知道自己對語文的吸收能力不強,打算先去台北學三年中文,再去大陸。
★ 阿信累垮了
韓韓和太太阿信剛到台北,某間教會的韓語區牧師出缺,緊急地徵調他。韓韓不想幹,阿信卻勸他要服從,照顧信徒是重要的工作啊。兩隻鴨子匆促地上陣,韓國信徒流失了一些。阿信白天處理韓語區的庶務,晚上去公園發傳單,週日煮中餐招待信徒,連小孩都沒時間照顧。
韓語區的聚會場所不在教會大樓,而在隔壁另租的一棟建築裡。週間由某個協談單位使用,週日則劃歸韓語區使用。協談單位的負責人叫歪歪,把那裡當成他的地盤,哪能讓旁人來分一杯羹?
兩個單位是平行的,歪歪不是阿信的主管(只是老鳥),但是他想出一些詭異的規定,讓她知難而退,反正韓語區人數少,沒人撐腰。拿那幾十張椅子來說吧,有翠綠和淺綠兩種,歪歪要求用完以後,要「一排翠綠、一排淺綠」交錯地疊放。
無論歪歪提出哪些要求,阿信都完全遵守。歪歪挑不出毛病,只好說某些東西失蹤了,或者某扇窗戶忘記關上。阿信沒有辯駁,有幾次我在公園,看見她默默地發傳單,背影有點佝僂,好像越來越瘦了。
有幾次,我在週日去取文件,阿信邀我跟韓國會眾一齊吃中飯。我哪忍心留下來呢?她硬塞一瓶韓國泡菜給我,還說一直在為我們禱告。雖然沒交談,卻瞭解彼此的困境──在那一年當中,我們的聚會場地也被歪歪擠來擠去,換了好幾次地方,最後只好搬到我家裡。
阿信並不怕受侮辱,只是越來越疲憊。有時候心裡升起報復的念頭,但是隨即把它打消。有一天力氣耗光了,實在是撐不下去,她承認失敗,決定服藥自殺。
在死前,她向耶穌道歉。一個戰士上戰場為真理打仗,竟然打敗了,又用「自殺」來傷害自己。耶穌的眼光不是這麼狹隘的;阿信寧可讓自己受到傷害,也不肯傷害歪歪,最後太累了,才會走上絕路。她已經從人間的課程畢業,可以去天上休息了。
聽到噩耗,我問問耶穌為什麼會這樣。祂說阿信受完訓,到天上去拼搏了,那裡沒有「扯後腿」這種事。我又聽到阿信的聲音,她會繼續為韓國和中國作戰,也會為我們這些難友禱告。
傳道人熱忱地來台灣工作,怎麼會死在這裡!媒體湧過來採訪,教會一陣子雞飛狗跳。牧師立刻把韓語區撤銷,他站上講台,沈重地提醒全體同仁:「有人問起韓語區,你們就說現在沒有了!」牧師娘也上台,慎重地提醒大家,我們教會沒這個人。(這…韓韓夫婦照顧整個的韓語區,教會只肯發一份薪水,阿信只好當義工,所以她確實不在正式的名單上。)
牧師的特助想出一個點子:教會最近為了賣書,舉辦連續兩個月的禱告特會,實在是太認真了,造成那本書熱賣。那當然打擊到魔鬼了,所以魔鬼用「死亡」來報復,最近教會裡好幾個「領導」得絕症甚至死掉。
那該怎麼辦呢?一定要加強禱告,乾脆邊抹油邊禱告,以示慎重!牧師和特助各捧著一瓶油,把幾層樓加上隔壁那間會堂全抹光了,連桌面和保險櫃也沒遺漏。邊抹油邊唸唸有詞,驅逐「死亡的靈」。有個傳道人冷冷地小聲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牧師的兒子有膽,他說:「我桌上不要灑太多油!」
★ 男子漢,變成侏儒
阿信是韓國教會差派來台灣的,還被逼垮;我沒有教會的背景,更是沒搞頭了。乾脆放棄吧,去對岸的就業市場謀生,首先跟兩個患難之交打聽。
頭一個死黨叫憂憂,他說:「不必來了。」台灣人沒有事先找好工作,就貿然闖到大陸去,可能會長期地失業。貧富差距擴大,那裡的有錢人很揮霍,所以墮落了;窮人覬覦,所以變得邪惡。大陸人不再樸實了,環境很不安全哪。
話雖沒錯,但是他能去適應,為什麼我不該試試呢?我看著螢幕上的憂憂,那張清爽的臉變得好濃重,刻著一道道的壓力,甚至有點醜了。這些年,他走過不少的文爭武鬥吧。
跟另一個死黨歡歡打聽,他說:「一定要來!」不要只待在他那個城市,去北京、上海和廣東走走吧,看到整座城市都在建設,眼界就打開了。
我喃喃地說,我不想冒風險或賺大錢,只想找個兼差來餬口,才能挪點時間來寫故事。這種思考模式真是沒出息啊,歡歡當作聽不見:「你要做進出口生意,才能發揮才幹,過去的苦日子已經過去了!」但是,我只想移民到廣東,氣候溫和,而且偶爾得回台灣處理事情。「一天就飛過來了,哪裡不能去?」
歡歡的講法很耳熟。我們這批台灣商人,曾經繞著地球打轉,締造了「台灣奇蹟」。我已經看過台灣的豐年和荒年,經歷了人生的豐富和凋落,不想再來一次了。大家在豐年急躁地趕工,在荒年太飢渴了,開始作奸犯科。
只推動經濟建設是不夠的,還需要文化建設。我們承接前人的氣節,變成正確的人,國家才會開放富強。
歡歡剛從華北飛到大連,拜見韓國的汽車供應商。今天中午,韓國人給了他一小時的面談,那代表多大的商機啊!下午飛回華北,繼續做生意。
過去的歡歡,在冰天雪地裡長大,差點餓死也沒怨天尤人,是個自給自足的小商家。現在捲進經濟成長的巨浪,用貸款的方式來擴充事業,做起大生意。歡歡不再搭火車臥舖,成天飛來飛去的,但是眼界反倒狹隘了。
我聽著他精神講話,滿口「韓國人、韓國人」的。這個注重感情和道義的男子漢,已經縮小成一個侏儒。只知道「賺錢」的價值體系,再也不重視其它的意義和價值。
★ 韓韓,看起來有點滑稽
我放下電話,去公園透透氣。今天是怎麼了,又遇到一個韓國人!
這個韓國人,一點也不風光呢。教會裁撤韓語區,他沒有抗議,默默地離開了。原先的一票會眾看到教會的態度,也認為韓韓家裡有人自殺,所以犯罪了。他另租了一間場地,只有五個會眾來參加聚會。這樣的成績,很難向支持他的韓國教會交差。
我曾經在韓韓講道的時候路過,聽不懂韓語,只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襲來,那是聖靈的力量。他瘦瘦小小的,但是練過跆拳,五官清秀甚至是英俊的。現在,他仍然強有力地講道嗎?
韓韓不怕冷,穿一件不合身的南洋短袖襯衫,靜靜地坐在寒風裡。那件花襯衫實在太寬了,隨風微微地擺盪。才四十出頭吧,頭髮就開始泛白,髮角剃得高高的,看起來像個小老頭,有點滑稽。
我問他還好嗎?他說:「壓力很大,但是我不要急。」他知道他要做什麼──在台灣的階段性任務是學好華語,不在爭取或照顧會眾;他的目標是造福中國人,而不是這些短期來台灣進修、工作的韓國人。
學好華語去大陸,就能向廣大的農民傳播真理,他們的生活很困苦,所以非常渴慕真理。農民只能奉獻一點零錢,而公安隨時會抓人,但是韓韓不擔心這些。那將來呢?韓韓說,外國人不能深入瞭解大陸的歷史和文化,很快就沒東西可談了;台灣人來自大陸,「去大陸傳揚真理」只有台灣人能做。
「你願意聽耶穌的話,做這些事情。祂為什麼不替你解決困難呢?」
韓韓說:「現在看不出來為什麼,但是看長一點,將來就會知道。」
這個理論我同意,但總是鼓起全部的勇氣、咬牙切齒地宣示。韓韓輕輕地講這些話,一點也不難過或激動。「服從就沒錯」的信念,已經融入他的生命,遇到挫折不會動搖,即使要流血犧牲也不會遲疑。
一個晚上,我接觸了不少韓國人。汽車供應商在經濟的潮流裡乘風破浪,或許很得意吧;另一個韓國人,不顧羞辱地堅持下去,想傳遞精神上的食糧。那個滑稽而孤單的身影,是凡夫俗子看不懂的「小巨人」。
★ 嫦娥,永遠痛苦
夜空的白雲,形成一個嫦娥的身影,向月亮奔去。嫦娥得到物質上的突破(成功),但是心靈沒有突破(長大),不能負荷物質上的突破。「成功」沒有帶來舒暢,反倒變成負擔,把他拉進永遠的痛苦。
我們這些人一代又一代地奮鬥,得到物質的突破,卻都像嫦娥一樣孤單。那是當然的啦,以「名利」為指標,在人生裡空轉一輩子,哪能快樂呢?我們沒空瞧瞧托著月亮的那隻大手,造物的手推動宇宙的運轉,能帶來心靈的成長和真正的幸福。
大多數的人懵懵懂懂的,被各種說法牽著鼻子走,終身都在空轉;只有少數的聰明人能承接真理,所以他們註定要當戰士,而「承先啟後」的戰役註定是困難的。戰士的日子固然辛苦,卻不會長期地打敗,真理一定會勝利。短暫的困難或挫折,帶來永恆的價值。
我明白了,人類分為三等:
上火線(第一線)流血犧牲,是烈士(小巨人)的事情,根本輪不到我這種懦夫。
我大概只能在第二線當後勤支援單位吧,持守著真理,不需要流血犧牲,頂多是孤獨一點罷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與其把「物質上的突破」當成目標,像嫦娥一樣空虛,不如過孤獨卻豐富的日子。與其無知,不如在第二線當個先知先覺的戰士。
歪歪那批人每個月飛來飛去的,去世界各地的教會取經,學習怎樣突破,怎樣擴充人數。再怎麼學,也只能學到皮毛(技巧),學不到烈士的內涵。不肯吸收真理,不肯長大,只能在凡夫俗子的程度停滯。
我該為歪歪他們嘆息,還是替自己慶幸呢?我是個平庸的人,如果大家都目光如炬,能承接真理(氣節),我連第二線都擠不進去。想想看,那些優秀的同學、朋友和讀者,可以排滿第一、第二戰線,而我頂多在後方掃掃地、補補軍鞋吧。
但是,因為大多數的人被錯誤的價值體系愚弄,變得無知,所以我顯得蠻聰明的。因為大家沒發揮潛力,停滯甚至落後進度,所以我這個慢動作的人竟然超前了。
保重吧,歪歪,如果再為非作歹下去,就得血債血還了。但是我也得謝謝你,你看不懂我那些簡單的故事,我才會顯得有點聰明;你用邏輯不通的道理來窮追猛打,我才會顯得有點壯烈啊!
我寧可當個缺乏知音的後勤戰士,也不要當痛苦的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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