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光影˙膠囊
記得初到澳門的時候,曾經暫住在說不上親近的外公家中。
那是座落於祐漢一帶,十分陳舊的一棟房子,莫約有十四樓吧,在七、八年前的澳門舊區裡,街頭還找得到賣黑膠碟盤的唱片行的時候,也稱得上是一棟鶴立雞群的建築;那時我還小,個子又不高,就是踮起腳尖也難以窺得小城的風貌,但卻是只要攀到頂樓去,便能將花地瑪堂區的景色皆盡收眼底,所以對那棟紅磚烏瓦的房子始終惦記的很;可惜如今週遭的樓房建得又多又高,現在就是想略為眺望一下望廈山,都似乎有些困難了。
第一次遇見三角花園,是在一個夏季的午後。
那天的氣氛格外慵懶,萬里無雲,陽光自絲綢般的軟雲上灑下金輝,就是在室中靜坐著也免不了覺得悶熱。當時外公家仍尚未安裝冷氣,方正的廳中只有三架老舊的風扇,幾片扇葉都讓歲月給抹上了一層暗黃的油彩,還另帶塵埃若干,卻也帶著不長不短的氣息,隨著古式收音機裡傳來的、粵劇曲目特有的抑揚頓挫,徐緩而艱辛地搖動著身軀。
噯,這就是澳門的氣味。我想,汗水自右頰悠悠滑落。
因為終日無所事事,外公便讓我牽著總是視線模糊的外婆,斜迆地拖著步子上街,漫步到居所附近的三角花園坐坐。
黑沙環一帶向來是北區的人口聚集中心,小小的一個三角花園更是人聲鼎沸,這天午後,觸目能及的地方都或坐或站地擠滿了人。
一堆堆勞工向著街外漫無目的地張望著,有的抿煙有的點火,還有些闊綽點的,佔了張石桌吞雲吐霧,桌上陳放著幾瓶啤酒和一碟廉價的花生米,吃喝得津津有味,只不過那仍暗自找尋著雇主的視線,隱隱透露出了不知道明天尚在何處的心焦之感。
公園裡有一座涼亭,幾個業餘的粵劇愛好者在亭子裡圍坐,吹拉著二胡、嗩吶與短笛,中央站著老邁的一對男女,雖則看上去已及耳順之年,但都穿得頗為體面;那女腔還畫了油艷的妝容,眼瞳一轉,臉上似羞非羞,逕自捏高了嗓子,唱的是一折雙聲疊韻《帝女花》。
此外,在涼亭與花園的外圍之間,尚有坐地起價的雪糕小販、提著竹籠把玩的賞鳥人、高聲談笑低聲叨絮的婦女們、議論紛紛的觀棋人與垂思不語的對弈者,還有一排排坐在花磚上、分外安靜的老人,他們彷彿與喧鬧的世界脫了節,只是定定地觀看著四周的人,許久許久才冒出幾句對話來;我的外婆就在其中。
外婆半闔著已依稀失明的眼眸,臉上的皺紋很深很深。
她一動也不動地、置身在夏日的陽光與薰風之中,沉默良久、良久。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澳門是一顆彩色的膠囊。
如果博彩旅遊是澳門的彩色糖衣,那麼三角花園就像是五光十色的薄脆外殼下真實的小城縮影;在這裡,城市的階級年齡層趨向老化、住所與人口之間的關係緊張,永久性、非永久性與非非永久性的居民們劃地為界、在某種極易崩潰的族群制約下和平共處。
我幻想;它和他們,夾在其他的島嶼、陸地與人們之間,試圖以文白雜混的語言相互溝通,建起一座自炎紅大地之上蛻生出來的海綠色巨塔。
但可惜這裡只是一方三角形的花園,既不等長也不對角,僅拉了斜斜相交的三條曲線,尷尷尬尬地夾在週遭熙攘的車馬水龍之中;遠處,是一棟棟高聳林立的鋼鐵怪獸、如西洋棋的兵士般靜佇在湖畔的鋁色細塔,以及佈滿了整座城市的烏黑柏油路,就連視線可及的九十度天空也難以得見;因此並且於是,另一座塔,還有那抹直上雲際的海綠色,只存在於我們的想像之中。
雖然這麼比喻或許有些不恰當,不過,對那時的我來說,澳門真的就像是藥丸一樣,在燈紅酒綠的耀麗生活之中,隱含著日益明顯的矛盾、不斷疊加的困惑與苦惱;增長的經濟數字將現實包裹起來,人們在微甜的表象下迷失自我,就連自己都在不知不覺地倒數,等待澀異的顆粒在舌尖揮發氣味,也等著那如塵沙般積累的酸苦生存因子最終洩堤,以灰色緘封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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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十月
我依舊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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