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有寒暑假的年歲，尚未有「打工」一詞，因為家中經營餅舖，平時假日我們家小孩加減得充當小幫手，算是無料童工吧。每當說起這些兒時往事，父親總不服氣，他說供應七個小孩生活所需加上教育費用，那是多龐大的一筆負擔，我們幫忙做點事還要計較有沒有工資。
「來來來，來算算到底誰該給誰！」父親玩笑地找出丟棄在牆角雜物堆的算盤，抖落灰塵，作勢撥弄算珠，一旁的孫輩忙不迭掏出計算機賣乖：「阿公，我幫您算。」一時間三代人半真半假斤斤計較起來。
夏天餅舖生意清淡，我們長長的暑假反倒清閒，而寒假有個春節，小孩們得幫忙包裝餅乾。四、五年級生大都經歷過物資匱乏的年代，那時候的餅乾多半是散裝型態，好不容易有兩毛、五角零用錢磨姑半天才捨得買幾片，而且含在口中直到餅乾化了才甘心嚥下。過年前，母親要我們幫忙把一片一片圓形或方形餅乾排列整齊，裝入印有店鋪名字和簡單花邊的透明塑膠袋，大約四、五列一袋，袋口抓束套過塑膠環後反折，再用橡皮筋綁牢。
有一年，或許是景氣好母親心情不錯，讀國二的姐姐趁機帶頭爭取權益，母親算盤一撥，開出條件：裝一大袋5角、小袋三毛，不過，若把餅乾弄破了要扣錢。哇！有零用錢可賺，我們幾個小鬼頭眼睛都亮了起來。
把餅乾從大桶子裡倒出成堆，大夥向錢看齊，認真裝袋。這種只用麵粉簡單發酵烤製的餅乾，我們叫它「瑪莉」，為何如此命名，問過母親也不得要領，猜想可能餅乾是洋玩意，所以就叫它瑪莉吧。瑪莉鬆脆易斷而且因為手工之故有厚薄差異，在包裝時得挑選大小剛好才能把餅乾排列得整齊好看，我們急著比快，可以多攢一點零用錢，硬塞硬擠之下餅乾很容易就應聲折斷了。
怎麼辦？那可是要扣工錢的呀。但見小弟一邊包裝、一邊把破掉的餅乾往嘴裡塞，意圖毀屍滅跡；妹妹有樣學樣也吃將起來，然而母親豈會不知我們的小心機。一大桶餅乾有多重，大約可裝成幾袋，母親可不是省油的燈啊，我們的工資扣除滿肚子的餅乾後已經所剩無幾了。
如果說，要有對價關係才成立所謂打工，那我第一次出征可說是出師未捷。話說等著升國中的那年暑假，我突發奇想，央求鄰居姐姐帶我去她上班的蘆筍加工廠短期工讀。鄰居姐姐在同街一掛小鬼面前號稱大姐頭，嘴上雖說我年紀太小可能不合工廠規定，但還是豪邁地拍胸腑說「沒問題！」
大清早，我和她登上工廠的交通車──鄉人稱「豬仔車」，覆蓋如軍車的帆布蓬子，沒有座位，從各個庄頭收載女工，我們小鎮是最後一站。車斗站滿年輕女孩，一路搖擺晃盪駛往位於鄰鎮的蘆筍加工廠。
果真，我是太小了，不僅不符僱用年齡，個兒也太小，領班從櫃檯後面站起來才看得到我！
鄰居姐姐被領班臭罵一頓，還不准她先帶我回家再來上班；我很義氣的要她放心，我知道怎麼回家。沒有工廠的交通車可搭，我在大太陽下等公車，不見車來，我自作聰明的邊走邊等，盤算著可以省幾站車錢，就這樣走著等著，竟走回鎮上。正好中午十二點。
阿嬤接過早上她為我準備的便當，埋怨鄰居姐姐怎放心讓我自己回家，又不捨我熱得滿臉通紅、一身汗的走那麼遠。我吃著原本應該在工廠享用的午餐，一邊從背包拿出來兩個鐵罐。
「嘿是啥？」阿嬤問。
我猛吸一口並不愛喝的蘆筍汁，「領班說給我的工錢！」我慷慨地把我的另一半工錢─蘆筍汁，送給阿嬤。
【103/7/11 聯合副刊‧繽紛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