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時某日路經「植物園」,走在人行道上刻意與圍牆貼得近近的,即使逆向行走不守規則,我寧願裝「白目」,自顧撐起一路綠傘,舒暢。
(102. 5月攝西湖 / 謝士偉 提供 )
春暖乍熱,走著走著,即使在綠蔭遮蔽下仍感覺後頸背微微沁汗;琢磨著與電台約好錄音的時間似乎還有一點點空檔,心中正為難推拒那一片綠的召喚,腳已自做主踅往園區、閃入旋轉門。非假日,荷花池周邊或行或坐的遊人三五錯落,許是中午陽光尚熾,不見往昔被外傭推來排排坐的老人家。
花季尚早,池子裡盡是枯草模樣光光的莖梗,連褐色荷葉都死絕,只留數片腐黃殘綠;池水淺淺地,是否也被曬溫了呢,一隻水鳥邊啄邊尋,小魚都躲哪去了?靠亭子的那區池水甚至抽乾了,爛泥被翻犁堆壟,步道的花棚清理光潔,工人正在重新髹漆,一旁還有電纜電鑽工具,想是趕在花季之前整修吧。即使如此「不上相」,仍有一、兩位攝影者架起專業器材,攫取鏡頭。百倍呈真的視窗裡,破敗的枯梗殘葉是否更無可遁形?
我認識一位工筆畫家,似乎也偏愛蕭索殘缺,應該常於此時節尋荷訪蓮到處寫生吧?她畫禽鳥,少不了絢麗的藍鵲、孔雀,嬌美的綠繡眼、粉鴿……,而特愛畫獨鵠於孤舟的夜鷺;畫花木,不可缺繁美的牡丹、紅榴、糯荔、蓮荷……,卻尤喜畫殘荷蔫葉。以或深或淺的墨染,整幅畫靜謐的只餘粼粼水波;或金箋紙加以褚褐色調入畫,彷彿聽見可以一手捏揉窸窣出聲的葉,碎,撲簌簌的、落下……翠綠荷葉上滾動剔透水露,固然清新可喜,然而每回翻看這位畫家的畫冊,總覺「荷盡已無擎雨蓋」只是表象,那淺水爛泥下的根鬚正暗暗孕育生機,另寓玩味。然而如斯「禪」荷似乎難入國人已習慣客廳富麗堂皇的眼,知己寡,兼顧市場之餘,畫家仍樂在己志作畫不輟,令對學畫始終尋不著門道的我,欽羨得很。
人們究竟還是多愛美好的事物幾分,前日聽在南海園區擔任志工的朋友說,荷田已見泱泱新綠,些許花苞娉娉婷婷地探出,池邊尋芳的遊客隨著天氣一天天轉熱紛鬧起來了。有幾年與L也染上追逐花蹤熱,自農曆年開始,隨著媒體強力播送及地方政府籌辦各種名目的「花祭」,一、二月的櫻花,三、四月的杜鵑,五月桐花,六、七月就是全台各地的蓮花荷花了。(真要計較,得再加上其間的阿勃勒、風鈴木、木棉、艷紫荊、羊蹄甲,尤其是早夏的南台灣,黃橘紫粉,在不為人熟知的小鄉小鎮大排場的夾道奔放。)吾愛花固然愛也,然而疏懶畏煩,離「癡」尚有一大段距離,追蓮不曾追到台南白河鎮,頂多到桃園觀音鄉。
炎炎夏日,上午從台北開車到觀音鄉尋訪花蹤,而後逛逛建在蓮田間的三合院紅磚屋,往昔L和我在當季必走一遭,行禮如儀,彷彿一定得如此,那年的行事曆才不致缺一角。平常人生活平常,即使行程年年不變,也聊算藉繽紛花影給「平常」上點顏色。慢步於田堤四周常有一種感覺,最美的那株蓮花總是離人遠遠地,在人無法親近的田中央,不可褻玩矣。而它所衍生的蓮子蓮藕何嘗不也自淡自雅,飲膳上得要另煨裹它以外在滋味。
賞花蔚成趕集風氣後,在蓮田間冒出來好幾座彷古三合院或豪華農舍,於「蓮花祭」應景提供多樣與「蓮」有關的餐點,但我和L不曾在任何一家用餐過,因為菜單設計多針對家族或友人團,空間擺的也是十人大圓桌,兩個人,在旺季的這時候是被忽略的。所以當我們在離開蓮田轉往市街後,看到某家餐館置於門外的看板竟有「雙人套餐」,且羅列五、六道以蓮入菜佐以誘人眼、腹的菜色圖片,怎不「感動」的立刻停車登門呢?
一頓飯下來可謂「無蓮不歡」:柔弱的蓮花瓣載不動蓮子薯泥,得先輕手移入湯匙再斯文入口;蓮子蓮藕,煮、燴、燉,鹹、甜俱備;估不論在一餐把整年份蓮子蓮藕的配額都消化掉,於美食觀點會不會令人倒胃口,然而它紮紮實實是頓蓮花大餐,L和我也紮紮實實地每年報到。直到在生活上飲盡無以言說的蓮芯湯之後,我始與之告別。
曾經學樣養過購自花市的迷你蓮,惹人憐的小品,一盆土養、一盆置於水砵,如此大膽只因賣花人說得真誠懇切:「放心,它很好養。」奈何我這個不稱職的笨手指還是折損了兩盆美蓮。曾經擁有即罷,無需再嚐試了。
趨美是天性,我亦然,想著等這陣梅雨季過后,也去植物園湊湊熱鬧;欸,或許不然,雨天賞景趿雨鞋撐雨具固然麻煩,然而遊人少,水湮迷濛裡的新荷初蓮想必神清氣爽,心悅迎我罷?
※刊登於 《鄉間小路》102年6月號
( 102. 3月攝於台北植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