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篇文章在2009年林語堂文學獎決審被刷下來。
該獎開放旁聽評審會議,眼睜睜看著13取6,過關!
6取5,落榜!
第一個念頭是,太刺激了,再也不敢旁聽評審了。
落選的理由有二、三,對評審老師言之有物的指正,虛心自省;然而其中某一評語,感覺上(恕我魯鈍)不能領會老師的「幽默感」,某老師說本篇太幸福了,所以他堅持另一篇賣紅豆餅的勵志作品,遂成定局。
本獎項主辦者有一在寫作人中引起爭議的措施,即在其官方網站上全文貼出入選的13篇作品,原以為只是公告入選者篇名,頂多節錄小部份內容,未料竟全文貼出,故未入前五名者的作品也就「報銷」了,且不付分文稿費。
於我,一次經驗「足矣」,應景貼出拙作與大家分享,爾後有意投稿該獎項者,或許多作三思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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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餅六珍馨
印象中總是這樣。早在一個多月前,做中秋月餅的物料即陸續送進店來,除了平時就用到的麵粉、黄豆、糖、油之類大宗,還有製做烏豆沙餡的紅豆、平沙餡的花豆,乾菓類像是椰子籤、桂圓、松仁、核菓也是一桶桶一袋袋的往製餅坊的小倉庫堆,堆不下的就疊在通道上,每個人經過時幾乎得側著身。年年購進的物料數量差不多,然而一向多操煩的阿公和媽媽已經開始年復一年的節前煩惱症:鎮上又新開了兩家餅舖,多了競爭,進這麼多貨萬一生意不够好怎麼辦?
煩惱歸煩惱,務實的阿公仍一早就進作坊和師傅們按部就班的開始「中秋節戰鬥期」。餅舖的工作瑣碎,內餡用的豆沙、肉脯、魯料種種都需自製。光說製做豆沙餡這項基本功,阿公說過,「沒有撇步,耐性一步一步做就是了。」首先將豆子浸泡到皮肉分離,輕輕攪動讓皮膜浮起,撈棄皮膜,剔撿掉「臭頭爛耳」的不良品,把豆仁瀝乾移至大蒸籠蒸透,再以大鍋大火加糖焙成豆沙。過程最忌急就章猛添柴火,爐火過烈豆沙會帶焦味。阿公偶而命我「司灶」,這工作於我如在遊戲,有時趁機烤些小芋頭或地瓜當零嘴。把一根一根木柴擲進灶裡,火光跳躍,尚帶水氣的木柴在灶口的尾段一端嗤、嗤趕出水泡,大鍋冒升的豆香悠悠遊走鼻間,就這樣邊燒柴邊玩,從恬淡豆香顆粒一路吃到它成了甜糯糯的豆沙。
剛做好的豆沙表面不冒煙,温度其實不下煮沸的熱水,我有時無聊,學電影裡少林寺的和尚練鐵砂掌,起勁的把整鍋豆沙插得坑坑巴巴,阿公煩不過,「太閒嗎?去把魯肉脯的筋膜剔乾淨。」魯肉餅是做漢餅的基本功,上得了枱面的餅舖做的口味都不差,我家的魯肉餅做內餡的肉脯講究,除了用精肉製做外,還得把筋膜和偶有炒焦的肉粑都要剔揀,「不然會影響口感」,阿公是這麼說。
萬事俱備後再開始月餅的製作。小小一個月餅由於口味多樣、單價較高,前置作業比做喜餅還費時費工。年年開賣之後生意如常熱絡,越近節日做餅的時間一日日加長,工作坊的老吊扇伴著收音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轉,阿公和師傅們大多穿竹紗汗衫,他們擀餅皮、包餡、壓敲餅模看似一派輕鬆,其實使的手勁力道一天工作下來非常累人的;看顧餅爐工作的師傅鼻尖、額頭的汗滴顆粒狀的冒出,挪不出手來擦汗,他們大多是左一抹右一揩,袖子當毛巾用;若做的是焙豆沙、焙肉脯這類近灶、使力氣的工作,那身上的汗衫肯定是溼黏背上,一天裡溼了乾、乾了又溼皆屬平常。有一年天氣實在燠悶得異常,阿公說夏天幾個颱風都未形成,說不定會有秋颱。師傅們應說秋颱比起夏天的颱風危險,常造成不可預測的嚴重損害,工作坊的屋頂要是被颱風掀了,不就得「頭殼頂著鍋盆盛雨」,說得大夥都笑了,那時我小五,分派到的工作是在餅面蓋上「六珍馨餅舖製」的紅印,擠在製餅枱和大家一樣笑得樂不可支,覺得師傅說的畫面實在滑稽,但也明白大家玩笑背後的擔心。
在雲林小鎮上的我家老店約有五、六十坪,套句現代的建築用語稱做「雙併透天厝」,瓦蓋磚牆,一邊是前店面、後住家,一邊是物料庫、製餅坊,各有一個小閣樓,住家這方是女孩們的天地,另一邊是員工宿舍。颱風季節狂風捲著砂石,瓦片屋頂常不堪一擊,瓦破漏水滴在還是黄泥土地的住家一側,土被溼軟了整地泥濘,行於其上更把地面走得坑坑疤疤。這時大人忙於攀上屋頂蓋防水布、壓磚頭,小孩們也懂得趕緊找燒過的煤球把它壓碎了舖在泥水坑上。被颱風掀去屋頂若在舖水泥地這一側的工作坊也一樣慘,師傅們得東躲西閃找不滴水的區塊繼續工作。曾經,一點徵兆也無的在焙豆沙的灶間屋頂被掀去一大塊,雨水摻著沙土從天而降,一鍋豆沙就這樣報銷了。
阿公喃喃唸著天公伯保庇颱風不要來,留口飯給做生意人吃。
從我懂事製餅的實務工作是阿公主其事,作坊只要有工作收音機就沒閒著,當時收聽的節目不外乎是講古或是廣播劇,內容印象已模糊;倒是有段時間流行歌唱比賽,我至今記得,不論是正聲、嘉義、虎尾等地方廣播電台都有舉辦比賽,阿公和師傅們一邊工作一邊當「評審」,有時還為了哪位參賽者較有「贏面」而打賭。收音機裡的播音員正在講古,廣告時段一面賣藥還插播可能有颱風登陸的訊息,感覺上阿公和師傅們工作的手更加快速度了,根本騰不出空檔吃剝好放在枱上媽媽特地託人買來給大家嚐嚐的麻豆文旦。
中秋節前幾日常要加班至午夜,每晚媽媽必備妥點心慰勞大小師傅。消夜不外是鹹粥麵湯之類,我不愛吃,但一定撐著半闔睡眼跟著熬夜,實則愛聽大人聊天講古。
午夜的街道安靜,涼風習習。阿公和師傅們圍坐在店門口吃點心,左右鄰居睡不著的老人搬過來板凳加入龍門陣。聊起他們小時候的中秋如何如何,聊起小鎮人事的變遷,聊到土地公廟前演出的布袋戲、南北管、子弟戲時,更是人人肚子裡各有劇本。有時我愈聽愈精神,有時難敵瞌睡蟲,年輕的師傅聽著聽著已倚著竹躺椅鼾聲大作了。我被媽媽叫醒後仍不願上床去睡,看到阿公正和隔壁的瑞江伯閒聊。瑞江伯的手巧,精於工藝,他仿鄰鎮北港有名的花燈,每年幫我家餅舖製做袖珍版花燈置於大型燈廂裡,掛在店前供人觀賞。對這手藝有興趣的鄉親,喜歡猜測瑞江伯該年會做什麼主題的花燈,是關公過五關?還是趙子龍長阪坡救阿斗?這年大家都沒猜著,阿公笑著對正在做最後收尾工作的瑞江伯說:「什麼不好做,做這『水淹金山寺』,中秋要是做風颱都是你害的。」細細的雨絲被風吹得飄飄搖搖,大家趕緊收拾晾涼的月餅到屋內,心裡有數這個秋天的颱風是來定了。
中秋節前一天收音機廣播已發布颱風警報,颱風好像是自大甲溪還是濁水溪進來的,大家都說這種從河口登陸的西北颱最厲害了。一整天風、雨時來時停,亭仔腳被雨水打得溼漉漉的,買月餅的人全擠進窄迫的店內來,真想不通,大家為什麼就非得等到最後一天才買呢?其實這一天餅舖已不做各式中秋月餅,這種應節日的食品在節後身價是跌停板的,中秋節前一天頂多做些平日也有人買的綠豆椪、魯肉餅之類。不過,阿公按例會特地為吃素的顧客再做一回素餅,街坊吃素的老人家和鎮上寺堂的居士都很有默契的早早來店裡等著,而且自備托盤把熱呼呼剛出爐的素餅捧回供奉神明。阿公不嫌麻煩的把麵棍、瓢盆、工具及製餅枱洗刷一遍,已經累到不行的師傅馬虎帶過,阿公也不呵責或多說什麼,他自己把做餅檯刷洗徹底,說是:「做良心的!」那時的我只對阿公敦厚的性情和他對工作的敬業有抹不掉的印象、影像,長大後才明白這種身教給我的深遠影響,是根植於生命中無形的規範,如月餅剛開始上市時,店家包進餡裡的大都是整顆蛋仁,紅橙橙的蛋仁包在油亮的紅豆沙裡,賣相煞是誘人,可是愈近中秋有些店家開始不老實了,把蛋仁一分為二,更狠的,一分為四,若包餡功夫不佳包偏了,就會發生切開月餅找不到蛋黄的糗事。有些顧客會來學舌,明指哪家哪家店因為這樣被客人「漏氣」,阿公一邊做餅一邊告誡師傅們:「賺多少錢註定好好,被人這樣說就不值了。」
月餅的銷量還真是驚人,愈近中秋家中舉目盡是月餅,不僅工廠裡、店內、店門口,連我們睡覺的塌塌米上都堆滿月餅,但到中秋前一日,「月餅山」就如媽媽形容的像「消風」一樣,不見了。所以我們一定要把自己中意的月餅「藏」起來,否則賞月時鐵定沒有月餅可吃。傍晚風勢更大了,師傅都已經熄灶洗刷收拾,幾個聲稱自己是大忙人的顧客冒雨前來要買月餅,看著空空的餅櫉可不罷手,追著媽媽問有無留給自己吃的,要媽媽拿出來賣給他們。
夜裡,強大的風力把店門推拉得碰碰作響,天空像破了大洞的帳蓬,雨水傾倒而下。幸好沒有停電,阿公把「白娘娘」和「法海」都「請」進店來,大家泡茶配月餅,剝柚子皮做帽子,還有看「水淹金山寺」。
翌日中秋節,天一亮,四、五個師傅顧不得路上滿是路樹殘枝和被颱風颳來的破損雜物,小心揣妥比年終還豐厚的獎金,一個個趕回家去。師傅們從中秋節當天起大約有十天休假,這可是一年中最長的假期,但有一、兩位年資久的師傅常只休息幾天就會回店裡來,彼時,阿公六十餘,師傅也都已四十開外,他們之間亦師徒亦友朋,工作氣氛和諧,師傅似乎已習慣了以餅舖為家。
記憶深刻那個颱風天的中秋,風雨中笑語温馨的作餅坊,那是阿公最後一回在中秋節工作的身影。隔年暑假時阿公過世,接著的中秋節雖然一樣忙碌、生意一樣好,然而沒有了阿公的作餅坊,我總覺得有無法形容的不一樣……
【2009 林語堂文學獎‧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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