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賊》漢娜.汀婷著,盧秋瑩譯,木馬文化出版
漢娜.汀婷(Hannah Tinti)絕對是「故事」的信徒──短篇小說集《動物怪譚》觸碰人獸之間,冷靜呈現浮世哀樂;長篇小說《好賊》則描述一名斷掌男孩自小在修道院成長,基於某類心理殘缺,開始無師自通一手好竊術。一日,他意外被自稱是他哥哥的神祕男人領走,竟跌入一長串離奇冒險,遇見頹廢度日的卸職教員、死而復生的巨人殺手、隱居閣樓的暴躁侏儒、製作捕鼠器的兔唇女孩……在始料未及的前程裡,男孩也一步步與自己如謎的身世相遇。漢娜.汀婷除了編織目不暇給的連環套,亦藉由神祕男人嘴裡的「故事」,使線索更顯繽紛,書末亦透過一精妙設計使所有巧合成為合理。書中角色活靈活現,對於斷掌男孩仁恩那與生俱來的孤獨感,及他刻繫在內裡、不因任何險惡而削薄的善良,令閱讀者心生同情、不捨;而明白這是一個與童真有關的故事,作者將她的試紙放進我們混濁的心,試探其中是否仍有尚未質變的相信。
《失意錄》保羅.奧斯特著,梁永安譯,天下文化出版
當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 1947-)終以「紐約三部曲」獲得成功之前,從出生中產階級家庭的舒適童年一路到「無隔夜之糧」的而立之年,究竟是怎麼度過的?原文書名為「Hand to Mouth」的這冊《失意錄》,即為其坦誠布公的紀實告白。從雙親如何為了金錢價值觀爭執終至仳離、努力儲錢以備歐陸浪遊之需的青春期、叛逆反抗且大量閱讀的求學時代,畢業後展開職業海員生涯、遠赴巴黎的異國時光,結婚,生子,為了維持寫作時間而窘迫瀕臨絕界,意想天開企圖以一款自創的紙上遊戲翻盤,偏又遇上父喪,離婚等谷底心境……都被他以流暢且帶敘述趣味的口吻道出。夾在回憶書頁中的,更有多張萍水相逢的臉,他們都定居在時間座標上,為一個以寫作為志業的耿酷青年照路,直到命運傾向於慈悲──年近半百,回顧過往,能夠說出「出賣靈魂之舉到此為止」,或已不失為一份遲來的幸福。
《遺忘與備忘》隱地,爾雅出版
歷史想對我們說什麼?當大歷史與小歷史交織,所綻現的火花,又會是什麼?這冊由隱地(1937-)所撰的六十年(1949-2009)文學年記,從王鼎鈞隨上海軍械總庫乘船到基隆寫起,寫至今年有諸多回憶錄如《文學江湖》、《巨流河》問世,記述台灣一地一甲子間的文學創作者、雜誌、出版社、副刊、活動、事件……命題如此巨大,又自稱有「資料癖」的隱地,該如何御繁於簡,且儘可能不闕漏?確實,「這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得完的事」。因此,與其單以「史」的眼光觀讀,何妨視之為隱地集寫作者、編輯者、出版者等多重身分,躍入時間洪流一回,返身向讀者展示筌簍中的珍獲。是大歷史遇上隱地之後,所篩選出的記憶線索。記下備忘,或許是為了放心遺忘──然而也可能是,擔心大多數燦爛之事都已被遺忘。
《死後四十種生活》大衛.伊葛門著,郭寶蓮譯,小異出版
儘管「未知生,焉知死」,但大衛.伊葛門(David Eagleman)在他所想像、創造的《死後四十種生活》中,重製了通往幽冥世界的路標──更多的「死後情狀」其實直指著「此生」。比方說,死後將再次經歷活著時所做的一切,只不過相同的事情將聚綴在一起。比方說,死後的我們尚未真正死去,直到你的名字最後一次被提起。比方說,我們離世後,將被領去見一面鏡子,鏡子由無數碎片組成,每一碎片都是他人眼中之我。比方說,終於見到了神,但是祂過著比我們還無聊的生活……同時具備英美文學與神經科學的背景,使作者的筆觸感性與知性兼具。與其說大衛.伊葛門想像力充滿地虛構了死亡幕後花絮,毋寧有更多的焦點是鎖定於生者所盲目的事物:生存的意義、對死去的恐懼、愛的衝動與絕望、信仰所揭示和遮蔽的。
《大師的身影》麥可.康納利編,朱孟勳譯,臉譜出版
輯錄了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的〈黑貓〉、〈告密的心〉、〈大鴉〉等十六篇知名短篇作品與詩歌,由美國推理作家協會策畫,麥可.康納利(Michael Connelly,1956-)主編,邀集卜洛克、史蒂芬.金等二十位推理小說名家提筆撰寫在愛倫.坡的身影/陰影之下,如何甜蜜糾纏或獲得啟蒙──《大師的身影》是贈給愛倫.坡兩百歲冥誕的生日禮物,也透過文本與導讀巧妙交插置放的編輯作業,使讀者領略恐怖小說類型先驅對欲念和恐懼的開挖,其後,立即可聽見當代人的回聲。在兩者的擺盪中,對話產生。一如波特萊爾所言,「它的全部意義都建立在一種不易察覺的偏斜上」,在漩渦的正中央,我們隨著偏斜,也倒進自我體內永恆的貪婪,恐懼,傲慢。
《乳與卵》川上未映子著,劉子倩譯,木馬文化出版
同時身兼歌手、作家、演員身分,奪下第138屆芥川賞的川上未映子(kawakami mieko,1976-),獲獎作發表時被媒體譽為「現代的樋口一葉誕生」。雖然文體裡的關西腔難以透過翻譯呈現,然則書中同名中篇小說〈乳與卵〉,確實有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道。川上未映子巧妙安排三位女性:在大阪當陪酒女郎的姊姊卷子,帶著女兒綠子,前去拜訪身在東京工作的妹妹。在三天兩夜的夏日時光中,卷子一再傾訴隆乳的欲望,彷彿重建生育之前的乳房,就能重返已逝的過往;國中女生綠子雖拒絕與母親說話,卻敏感承接一切,厭惡自我(卵與生殖)的存在,並以手記誠實道出心事;看似旁觀者的第一人稱「我」,介居兩者之間,是橋樑,也是鞦韆,既離童真已遠,又始終沒有成為一名母者,正如同大城中諸多單身女性。在超越作者所針戳的兩大女體意象──乳房與卵子之外,更永恆的提問,其實是,該如何看待浴鏡中「朦朧浮現」的「我」?另一短篇〈你們的戀愛瀕臨死亡〉,則亦絕望素描了渴愛者所遭遇的都會即景。
《台灣,請聽我說》吳錦勳採訪.撰述,天下文化出版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台灣被動接收大量「政治移民」,此後六十年間,社會歷經壓抑、裂變、再生,諸多相對於「大歷史」的個人故事,其實更為熱燙地轉印了此地的真實足印。由吳錦勳所採訪的十七位各領域秀異人物,包括季季、胡乃元、星雲大師、孫越、蔣勳、紀政、林懷民、胡德夫、陳芳明、吳念真……他們正像一缽倒影,映著此間不同的性別、種族所激盪與合唱的記憶。全書分三大卷,經訪談後以第一人稱敘述呈現,眾人無私地挖掘出暗處傷痕:或攀爬家族枝椏,或細究自身為難,然而共通之處,無不是對於斯土的情感與疼惜,縱使語帶遺憾,或無力抹拭時代所賜的命運,卻仍不失細膩思索與觀察,奮力一活,所謂的「愛」亦不淪為口號標語,逐篇讀來令人熱淚盈眶。聆聽他們,其實也就是聆聽「我們」──共同生活於此,迎接各種異文化澆淋的每一個人。
《米娜的行進》小川洋子著,寺田順三繪,葉廷昭譯,麥田出版
彷彿打定了主意一般,小川洋子(Yoko Ogawa,1962-)於2006年獲谷崎潤一郎獎的《米娜的行進》,一派溫柔閒靜地道出一名少女寄居蘆屋阿姨家中所遇的人事物。時空特意鎖定於1972年,藉著主述者的視角,帶出豪門宅邸內的生活細節,然而,沒有潑辣的恩怨情仇,哪怕曖昧地觸碰姨丈的外遇事件,亦點到為止。而時間溫暖流淌過一家人和一隻侏儒河馬所共同面對的淡淡喜悅,哀愁。少女所贈的啟蒙,不只是迥異於過往的洋派體驗,也許還包括寄宿家庭諸人所孵生的一種故事性格;與表妹米娜的親密互動,偶也引人想及吉本芭娜娜的《鶇》(TUGUMI)。全書調性和諧,猶如少女涉世未深的眼神撫摸著風景,縱寫及當年奧運「黑色慕尼黑」事件,也僅以淡筆帶出某類幻滅。回憶中的景致,簡直是夏宇的詩,「像一個全新的/還沒有擦傷過的火柴盒」,直至故事最末,物已換,星已移,那抹暖意都未自深情注視中消褪。
《六畜興旺》朱振藩著,麥田出版
朱振藩(1957-)總是一筷子同時夾起美食與典故,「愛吃、能吃、敢吃、懂吃」,新作《六畜興旺》更一口氣羅列馬、牛、羊、雞、狗、豬等「食材」,上溯古籍,細數眾多「肉類」的來源與烹法。在社會形態改變,飲食看似漸趨講究精緻的現今,人們卻也常因生活的囿限,對可食之物既缺乏想像力,又少有深刻的好奇。朱振藩則反其道而行,從「人所飼」的「畜類」開端,撇除餐桌上所有成見,偶談古人食經,偶又現身說法,將過往所歷肉食體驗開誠布公,除六畜外,也談「食鼠」,對於較不普遍的馬與犬,亦有其說法。「食不厭精」,食家的眼光穿透佳肴,吃得痛快,也吃得自在。縱使宜素宜葷自在人心,或以環保眼光視之,生機飲食更勝肉食,肉食的歷史卻已然寫就,像一頁藏在嘴裡的荒年與豐年。
《開放的門》彼得.布魯克著,陳敬旻譯,書林出版
當代名導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1925-)曾以《空的空間》對劇場影響深遠,關於他長久以往有關表演的思索與實作經驗,透過三篇講稿輯成《開放的門》一書。由於也具電影導演身分,在比較電影與劇場此兩種藝術的表達差異時,彼得.布魯克毋寧更重視後者的「當下」(the present moment)。同時,為了避免「無聊之狡猾」滲入表演者與觀賞者之間,又務使每一次演出都能像漁夫撒網,捕得那條想望中的「金色的魚」,彼得.布魯克回顧過往,偶以實際例舉解釋,偶又面對形而上難題:如何捕捉片刻的真實?如何從經典中找到與現代貼合的脈動?「細節就是通往謎團核心的技藝」,第三篇講稿中,他大方透露自己如何和文字與意義搏鬥,揭露通往劇場藝術的鑰匙,一切對他而言都「沒有祕密」,開誠布公。
《沉》曹冠龍著,天下文化出版
曾於九○年代初,以自傳體作品《閣樓上下》,精采寫出諸般細瑣深遠的家/國舊事,近十七年後,旅美中國作家曹冠龍(1945-)復又交出最新長篇小說《沉》。厚實的寓言體裁,直指中國文革時期種種荒唐錯謬。書中虛擬一「廣希省」,眾多蒼生逐一登場:貧窮且無知,野蠻又強悍,人吃人的身影藏在作者極盡諷謔的聲腔之中。初讀感覺零散,偶爾時間錯綜,待線索漸漸收網,那夾帶寒意,又使人不得不撫掌稱妙的黑色幽默盡現,便明白曹冠龍如此不厭其煩玩弄語義諧音,或者好講究地複述諸般食人細節,其實就像他赴美後所創作的雕塑《犧牲者的圖騰》——一雙雙怒目瞠視著,「得有人夜夜站崗啊,為這個健忘的民族」。正因為不敢或忘,當小說裡吃人的盛宴正沸,曹冠龍安排了一場筆直的陸沉,一切俱往矣,「廣希省」成為一座謎樣的湖,滿載著寂水。湖底,還掩著太多被肢解的傷痛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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