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幫朋友餵貓。
朋友獲得一個五天四夜小旅行。臨走前,託孤一樣,將鑰匙寄附我。剛決定豢養這隻小貓時,她曾興奮地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貓的名字叫「維他奶」。
但是當我見到那隻未滿足歲的小貓時,她已經幫貓改名「菠蘿飽」。
最近,朋友搬到離我住處步行時間約三首歌的地方。是我過去夜跑時會經過的某一戶樓房,附近有著巨大的鳳凰木和數不清的樹。
從小我沒有養過寵物。貓狗類向來不在我的生活範圍之內。也許是這樣的緣故,朋友在出發前,寫了張詳細到近乎囉嗦的「注意事項」,包括如何開門,如何添貓食、換水、清貓沙。一切都是新鮮的,畢竟我連在路邊餵野貓的經驗都沒有。
紙條上除了飛機班次,還留下了「貓咪緊急連絡人」的電話。應該是她另一位更有經驗但不克前來的朋友吧。
總之我如常地穿越著秋天。台北終於不下雨了,空氣中出現一種換過濾網的清新感。我在一樣的時間下班,駛著車來到她家巷子口。拎著鑰匙,走進無人有貓的空屋。剛開了第一道鐵門,「菠蘿飽」就開始「咪咪咪」地叫了起來。我小心翼翼打開第二道木門,不讓貓跑到外頭去。「菠蘿飽」一見我進來,完全不怕生地就在我腳邊挨蹭,打轉。然後輕快地在屋內移動奔跑著。
「注意事項」上交代我必須跟貓講話,但我實在不想喚牠「菠蘿飽」,就自動幫牠改名為「咪咪咪」了。
「咪咪咪」相當親切地跟著房間裡的陌生人──也就是我,以阻礙(陪伴?)我的前進為目標移動著。完成主人的交代項目後,我將靠窗的桌子上方的圓燈點亮。那是一個很漂亮的窗台,非常適合貓咪獃在上面發呆。「咪咪咪」也相當配合,獃在上面擺擺姿勢,任我拍照。工作完畢,我按熄了燈。
貓咪靜靜坐在暗處,看著我離開。
第二日,貓咪的食量似乎比主人預估得好些。碗裡的水幾乎沒減少,一碟貓食已淨空。我倒出新飼料,「咪咪咪」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我問,「咪咪咪,你很餓嗎?」牠一躍上了沙發,鑽入了白色防塵布裡,像是玩著迷藏。我與牠對望,「咪咪咪,你很無聊嗎?」沒有燈的屋子,沒有音樂,沒有人聲,沒有電視,沒有時常與牠對話的主人。牠都是怎麼過生活?當我拿著飼料,牠便尾隨到廚房內的高台,像一個巡邏者,不時又用頭摩蹭著牆。當我蹲在地上,用小帚掃起被牠踢到盆外的貓沙,牠就整隻貓拉長了身子,伸起懶腰,完全無視我打掃的行程。甚至,還伸起牠的小爪,試圖抓我的小掃把。
「咪咪咪,我在掃地耶。」這下我真的可以體會為什麼人要跟貓說話了。
第三天是個週末,我從家裡出發,帶著我的音樂,深夜裡穿越微涼街道,稍微有點熟稔地拜訪了貓。這一日,我被困在一篇始終無法完成的作業裡,出門吃了一碗熱麵,拿回乾洗的兩件外套,閱讀完畢數份文件與電視節目,洗了一週未洗的髒衣服。我不知道「咪咪咪」一整天做了什麼,但是當我換好貓食,依約添換一些新的貓沙,還跟牠一人一貓在空曠屋内兜轉了好一會,終於要離開時,牠擋在門口,也想跟著離開了。
我對動物的生活一無所知,只能以人類的處境去想像。想必是,牠感覺到了某種遺棄的可能?身為被豢養的寵物,雖然獨占了一座空屋,卻終究還是無法自由。
自由是一種妄想嗎?漂亮的窗台鑲著大片透明玻璃,牠會否曾經戀慕某一隻蝴蝶?牠如何看待滿窗的綠?當夜晚隨著地球轉動而到來,牠如何迎接黑暗將嬉戲的房間塗滿?那對牠而言,也有著與我程度相仿的恐懼嗎?
盤桓了不知多久,牠終於放棄。我鬆了一口氣,關上門,散步回家。
最後一天,工作的緣故,我到的比平常更晚一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會議,我的腦中還有許多符號與字眼飄飛著。不知道朋友抵達異國哪一座城市了。我走在日常安靜的小徑,想像「咪咪咪」或許已經睡著?
然而,當我打開鐵門,小貓細細的叫聲依舊準確傳來。第二道木門還沒推開,牠已經整隻貓賴在我鞋邊,假裝慵懶的樣子。隨後,牠敏捷地一翻,又蹭了蹭木櫃,便走開了。
房間裡好安靜,牠也相對地靜默了些。不再跟前跟後,當我倒完貓食,牠也不急著享用。我赤著腳,走在木板地面,牠忽近忽遠,偶爾纏著我的牛仔褲,偶爾輕輕囓咬我一秒鐘,只是一秒鐘,剛感覺到牠的牙齒,牠隨即又跑遠了。
隔天下午,朋友就會回來了。這將是我最後一次來餵貓。我點亮了靠窗的桌子上方的圓燈,「咪咪咪」也不靠近,就只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吃了幾口貓食。偶爾,就又來囓咬我一秒鐘。表情相當無辜。一副牠沒有錯的樣子。
直到我要回家了。我向牠道別。「咪咪咪,我走啦,掰掰。」
小貓以一種毫不相讓的姿態擋在了門口。
走廊上的燈光,篩過鐵門上的鋼條,散落在地板上。
我試著關上木門,讓牠明白「不可以往外跑」與「我要走了」的事實,但我亦沒有勇氣先打開鐵門──萬一牠真的跑出去,我沒把握能喚牠回來。
於是,人貓對峙,在陰暗與明亮的黏貼處。牠索性站高了身子,趴在鐵門上,強烈宣告牠要離開的心意。
我望著牠的背影,「咪咪咪,拜託,你留在這裡看家啦。」
牠抖了抖身子,從我身後繞開,躍上了門邊的木櫃。眼神打量著。我以為牠放棄了,便將木門拉開,牠旋又跳回地面,擋在我前方。這一次,不只是趴著鐵門,更用爪子攀上鐵絲網,像攀岩一樣,愈攀愈高,直到觸到門板的最上緣。
我想起朋友說,「希望撿來的貓長大會變成雲豹。」看來是潛力無窮。
發現攀爬無效之後,「咪咪咪」索性就在門邊坐了下來。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拍下牠的背影。我沒有問,「咪咪咪,你要去哪裡?」只是站著,望著牠無法被解釋的背影,等時間躡足經過,直到一個我也不理解的片刻,牠起身慢慢走入黑暗之中;我將門關妥,搭電梯下樓,與貓相背,走回另一個無人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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