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搬離花蓮,像歷經典型的殘念分手,心中還存著強烈的愛意,因為現實因素必須結束彼此關係,在獲得疼痛之前,先盲手盲腳地解決了生存障礙:在另一個異鄉建立我至今仍不確定是否必須的新界。只有在雨夜,在晴朗午後,在獨自一人的街角,在某一香氣的飄浮中,我忽然想起花蓮。
比方在颱風實況轉播中,總要癡癡地等到畫面出現記者穿著黃色雨衣,佯裝要被風吹走了那樣地,站在我曾經上千次無所事事地經過的,熟悉的十字路口。隔著冰冷螢幕,我喝了一口涼掉的茶,試著自我安慰:所有分手的戀人都只能這樣得知對方的最新消息。
或者更不堪一些,隨意翻閱著雜誌,看著新一期的民宿報導,裡頭所提的店家、人物,我無一曾聽聞,只好認命地把那一頁撕下來,存檔──好,這是你的新戀情,我記著了,總要一天要一一拜訪。
再不然,也可以像是什麼偶然與命定一般,只是打發時間地在網頁間流連,卻一頁頁點開網誌間許多花蓮的照片。多半是兩天一夜的觀光之旅,必去景點七星潭太魯閣,嘻笑的臉上溢出了令人無法招架的青春,背景是湛藍的海,藍得那樣傻氣,嵌入了別人的記憶仍渾然不覺、不吝惜,掏心掏肺的藍,看得我多心急。
還可以繼續列舉電影裡的畫面,記錄片裡的場景……
當我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投靠新的感情,前一段戀愛裡的所有味覺、感官卻都甦醒了。首先反映出來的症狀是嘴饞:沒來由地想念一間路邊的蔥油餅,橋邊的老婆婆烏龍麵,爽快的老闆娘乾麵,那些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曾經慰藉我的身體的,如同生出了根,在體內歇過幾個季節,如今蠢蠢欲動。騷動的預感,就像微弱的火在體內燃燒著,雖然未曾燎原,卻讓身體像一張遇熱變薄的紙,內裡的字都似被讀見。
因此,當此刻,用一種非常奢侈的預想,在思考著,如果我可以搬回花蓮──如果世界上真有那樣一間永遠不會溶逝的房間,而也有一個適當的、準確的我,可以輕爽俐落地移動,我希望以最輕省的方式出發。
也許,只帶著最必要的幾本書與音樂,拋棄慣用的生活價值,語言,關係,儘可能還原到起點。我必須先說服自己,那絕非舊情復燃,不是死去的再續,也不是修補斷橋;我預想曾經存在的、住過、愛過的房間,除了地理位置的雷同,時間已經批准了不同的許可,我不會見到同一個人。那甚至也有一點點,像電影《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裡面,那樣自以為可以抹去一起寫下的故事,不帶任何記憶地再度出發,卻終究要相遇。
但是我願意。
我願意不環保地傾倒過剩的感情,以換取一個身分,一次居留:在晚餐後的雨夜,看濕漉漉的街道泛起信號燈的反光;在陽光豔好的午後,去到最藍的海,來回巡繞海浪的高度;在起風的下午,攜著手提電腦到熟悉的咖啡館,喝一天中的第一杯咖啡。我願意在彼處進行日常,工作,倦怠,憤怒,低落,傷感,如同我曾讀過的所有負面情緒;或者興奮,高昂,喜悅,恬適,想像中的正面可能。
我願意去愛一個已遺忘我的,獻以我聊賴的所有。
其實沒那麼難。短短的車程就可以抵達。甚至我可以夜晚時分潛進任何一班東行的列車,就可以回到花蓮。然而箭頭一再受阻,它沿途必須穿越的,並非幾個山洞和黑暗中的海岸線,也許真正的難題在於現實與冀望之間的落差,在於被想像的花蓮和實際的花蓮的落差,在於曾經擁有的花蓮,和未來歸返之間的落差……我是用著怎樣透明的漆,在低頭、蹲身,屏息凝神地想要畫除落差的罅縫,那微妙的縱谷,卻早在我選擇離開,又自我詮釋為殘念分手之際,就已形成。
世界上真有那樣永遠不會溶逝的空間?
夜裡當我躺在床上,想像曾經躺在花蓮的夜晚,知道無有可能縫補那龐大的隙,側過身子仍然無法入睡。薄薄的窗紗外,山脈彷彿透出一些光,它可是連接往花蓮的山?我閉眼,耳畔彷彿有一些細微聲響,在夜裡,在無眠的天空,像花朵,在暗夜中依依綻放。
photo:相依為命的兩隻熊,浸在花蓮的午後陽光裡,如今轉賃我的書房,誰都沒有陽光了,那就是所謂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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