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究竟是怎樣的一代?
既無法以幾個形式詞作為潦草的代表,也無法偷懶地拿媒體想要簡化的答案穿上,以為這就是自己的美麗衣裳。有趣的是,已經到了回答的時候嗎?到了那個把自己交出去、站在一個什麼位置、擺出一種什麼姿態的時候。然而翻開某詩人的自傳體,我好羨慕他降臨在一個與海浪等老的年代,他的樓窗沿著港濱,空襲的戰機如同巡邏的視角神經,也在詩的領土上偵察備戰。那時,他仔細琢磨著一句長短的意象,在颳風的校園裡,可曾想像過自己的遠方?
我們甚且錯過了一個慘白的年代,像泛黃電影裡那個殺人少年的父親,端坐方形冰塊之上,細細地冗長地終於成為一種虛構性地隱瞞了真實而或真實從來不存在地自白著,那樣地懺情,個人意識尚未如半島浮升海域,卻無比焦躁地預備著,等待一次義無反顧的爆炸。因為諸般禁忌,聲光影色不夠充分,想像力特別豐沛,秘密的隔閡裡彷彿藏有多種不能細說的感官美,奇異地發芽、竄生。
殖民、光復、戒嚴、解嚴,種種政治措施像島嶼身上不能說謊的年輪,影響互文著各類敘述,我們做為一群遲到者,還沒有開始抵抗,體內儲滿了電力,太浪漫地躍躍欲試著一場革命或者什麼,卻沒發現有大量的洞口開閘,我們前前後後地穿越了閘口,沒留下什麼。
帶著思考未完全的身體,一種變動中的地層,在偶然的破土一瞬,有麥克風遞到面前:請問你們是□□的一代嗎?
怎麼能大聲地說出,並且真摯地相信呢?當我們還那樣小心翼翼地剝落身上的髮膚,因著無可抵抗的貧白環境,就在體內循環一種擴張的實驗,把某些基點一再地濡染,追索一個不存在的圓心,對抗那些物質的、符號的、論述的,大量的交談卻不完全溝通,然而這一切也仍無法推動自己往一個確切應該抵達的礦物層。卻已經到了回答的時候,到了那個把自己交出去、站在一個甚麼位置、擺出一種什麼姿態的時候。
也許我真正想拉扯的是時間的線,讓我可以暫時安全地隱匿在緩慢之後,不那麼急著表白與告訴,我可以更自在地思考或被思考。無可抵抗的年代裡,還有沒有人在乎本質與意志?或者,一切只需要更加綜藝地演出?
這是我在生活中所面對的。
長久的書寫傳統之中,散文像一種易寫難工的技術,很難抵達思考的核心。在這本《除以一》裡所輯錄的作品亦然。它收錄了我從上一本散文集至今的時光:退伍、求學、就業,約莫五年,身分更改,生活片段光影間,願意被記錄下來的些許思考。相對於一些其他以主題為隱喻創作的作品,或許顯得模糊與渙散,但是,在這些看似不連貫、不集中的書寫裡,我希望可以讓生活與生活者的轍痕被留下,如果時間,也曾以同樣的方式在我身上留下一些無可名狀的痕跡。
做為聆聽身體、時間、世界、他人的交集與總合,我雖無法一一細數或交代那些已發生與未發生的,然而我感覺自己總像是無時不在等待著這個世界告訴我一些什麼,好讓乾燥的生命可以有一些小小的濡濕。
時間層中的舊事,在成長之後,還不願意放棄。世界的異城,在回到原點之後,還要一再地想起。身體底的意志,是否也在不覺中叛離著我?他人與我之間,又有什麼可說或不可說?這些點線面之間的情事,始終困惑我生活的截面,所以我行走的片刻,會遇見網,龐大之網將我半路攔截,要我提筆書寫。
面對已逝的青春時光,一再回顧之時,也總是有不同的觀點,不忍心將它一筆勾銷,一言難盡,一蹋糊塗,凡此種種,都像是小小斷代回顧中的召喚,喚他們到我耳邊,給我可聆聽的線索與資訊,我任由這些那些閃逝、發光。
從此而後,我仍願意攜帶一只準備聆聽的耳朵,將苦與樂、無盡的劫,在自己體內交換、循環,讓字仍能被寫,歌能被唱,還會再有一次開心的什麼,遙遠地發聲。
哪怕這一切,只是一次除以一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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