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新環境,儘管不是完全不認識,但總是有點緊張。日前SARS疫情開始吃緊,我每天早出晚歸,一個星期裡,有三天六點鐘之前起床,兩天被老闆morning call,真是一場夢魘。所以下班之後,也不敢在外勾留太久,只求維持起碼的生活穩定,再從生活的穩定進到文字的量產。反正在非常時期,保守一點總是好的。
就這樣,才發現公寓樓下不知何時,居然來了一隻黑栗花色的小母貓。有時一隻黑白相間的貓兒也會跟它玩耍,但是,沒多久就不見了。小母貓一點也不怕人,看到人來就瞄瞄叫,一點也不怕人們的衛生眼。
看著小貓就讓我想到,大概五年前,也是一隻黑白相間的大公貓盤踞在租屋處樓下,每餐靜候一樓人家的供養。我每次出門、回家,看到它在樓下,總是會逗逗它。後來,這頭大牌越來越囂張,據說登堂入室,意圖從野貓變身為家貓,一樓人家覺得不是辦法,於是決定用斷炊法逼它走路。
剛開始這位老兄不明就裡,還是每天按時來報到,卻餐餐沒著落。我那時法研所的論文正忙得如火如荼,幾個月沒有一毛收入,它在樓下餓肚子,我在樓上狀況也好不到那裡去,只有咬牙苦撐。到最後山窮水盡時,連平時存在床底下的一大箱零錢,也拿出來救命,每一餐都摳得緊緊的,連晚餐吃碗麵要不要加個魯蛋都得斟酌再三,毫無任性的餘地。
就這樣,有一天晚上,我吃完晚飯回來,看到貓兒援例在樓下餓肚子。牠見到了我,歡天喜地的迎上來,雖然沒東西吃,有人幫它搔搔癢也是不錯的。只是因為肚子餓,連叫聲的分貝數都少了許多,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我向來就沒有餵它,看到這等光景,也感到於心不忍。問題是,我都自身難保了,哪有什麼剩飯菜餵它?想到居然窮到連請隻流浪貓吃剩飯的能力都沒有,當時心中一陣悲涼。
這比當年韓信向漂母討飯又好到什麼地方去?丟臉的程度也不下於每天到廟裡吃白食的呂蒙正,大概只有阿扁總統的少年時期比我慘多了。那時的心情,除了慚愧還是慚愧,如果有人逼我去鑽他胯下,我也只能悶不吭聲,爬過去就是了。
事隔五年,當年的屈辱與悲憤,似乎不曾真正激勵了我,或許是我生性無恥,到現在依然是這副晃蕩不成材的德性。
這回看到小母貓,除了想到五年前的那一段悽慘光陰,也想到九年前,在寫機械所的畢業論文時,有一天晚上,研究所放榜,幾個朋友說,「喂,你女朋友考上了,該請吃消夜吧」天哪!她考上為什麼是我請吃消夜?但是,還是拗不過這群無賴(反正我也常到他們的寢室去睡覺,也算欠人家一份情),於是請他們在大學口吃消夜,吃完回來,信步走回研究室,準備繼續苦戰。就在椰林大道的總圖前面,看到有一隻同樣花色的小母貓,自顧自地向前走,好像無視旁邊有人類的存在。因為無聊,也是一時好奇,便從後面一把抓起,就帶回研究室養著。
剛開始大家相安無事,除了偶爾它會在我的睡袋上撒尿之外,平常還是蠻乖巧的,也很懂得討同個研究室的同學及訪客的歡心,會大模大樣地往坐著的人的大腿上一跳,就旁若無人地睡了起來,還不斷發出滿足的呼嚕聲。好在周圍的師兄弟似乎沒有討厭貓討厭到拒絕與貓共處一室,除了指導老師偶爾下來時要把牠藏一下之外,沒什麼反對聲浪,因此,這頭小貓就一直住在我們的研究室裡,直到我論文口試、辦完離校。
這時問題來了,沒有了基地,一人一貓要就此流浪街頭嗎?那時候,我已經考上法研所,正在考慮,要直接就業還是繼續唸第二個碩士?煩躁之中,只好涎著臉跟當時的女友商量:「麻煩你收留牠一陣子吧,我租到房子後,就把牠接過去」,女友大怒,但是也沒有辦法。我答應把牠大小便訓練好,免得給女友添麻煩。貓住過去幾天,關在頂樓加蓋的小房間裡,頗不習慣,女友早出晚歸,也甚少在家,一人一畜,剛開始彼此都怨氣衝天、相看兩厭。後來小貓慢慢習慣了,女友還是覺得這貓麻煩。我既然「不負責任」在先,當然就得隨便她罵。有時女友心情好,會陪牠玩,只是玩法有點變態:把窗戶推開,雙手持貓伸出窗外,就像麥可傑克森日前在德國旅館把小孩抱到窗外一樣。據女友描述,小貓看到底下一片虛空,「急著直放屁」。她邊說邊觀察我臉上的反應,哎…,我能說什麼,誰叫我「一時貪玩」,揀了牠回來,又無力收養。
沒兩天,女友心情不好,說什麼也不讓貓繼續住下去了,我也只好同意把牠放生。我們商量了半天,決定把牠帶到大湖公園,那邊應該會有其他的貓夥伴吧。其實,我心裡覺得,她不會真的把貓「放生」的,不過與其跟她爭論,不如就來現場模擬看看吧。那天我們把貓裝在籃子裡,提到公園,餵飽了,把籠子打開,大概是關久了,又很久沒有親近大自然,小貓一個箭步衝了出去,就往山坡上跑去,一下子就不見貓影。
「好吧!」我說,「既然牠想回歸自然,在哪都一樣嘍」,也不忘假惺惺地跟女友道歉「這一陣子辛苦妳了,逛一下就走吧」。這時貓從山坡上發出興奮的叫聲,女友拉著我的手說,「再等一下,多看兩眼」,我心中暗喜:「就知道妳捨不得」,但是臉上還得不動聲色。於是我說道:「東西收收,躲遠一點,不要讓牠看到,免得前功盡棄」。
兩人趕緊收拾,多走了兩步,遠遠瞧著,只見貓兒已經回到原先的出發地,卻什麼都沒看到,知道上了當,小傢伙反應很快,馬上發出了哀鳴。天哪,別看牠個頭小小,叫聲可大得很…當時我就是因為牠這麼會撒嬌,所以才一時糊塗地收留牠,這下子換女友在天人交戰了。老子云:「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我決定反其道而行,說道,「快走,給牠發現就完了」,女友果然牛脾氣發作,不肯走,看著小傢伙可憐兮兮地坐在原地,發出慘遭遺棄的哭聲。
一陣僵持之後,她終於說:「夠了,我們還是把牠帶回去吧」,逕自走了回去。貓兒看到我們,一副好像幾年沒見的樣子,飛奔而來,瞄瞄聲中,好像還隱含著怒氣:「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女友眼眶泛紅,緊緊抱著貓兒,不肯放手。我心想,這下應該搞定了吧。
不久之後,女友家裡在永和給她買了一棟小套房,結束了租屋的生活;我也決定繼續讀書,並在中和租了學弟家的頂樓,開始租屋而居的生活。貓兒更順理成章地住在女友家,終究那才是貓住的地方嘛,有時我把貓帶回中和住,牠就露出不耐煩的樣子,整晚不肯睡地叫喚,讓我覺得很對不起住其他房間的室友們,於是貓兒就固定住在女友家,不再搬動。
只是,沒多久,女友又嫌惡起來,認為為了照顧牠,限制了太多行動自由,直說要送走。我也知道自己理虧,這次不能再採放生主義,就幫牠找個新主人吧。透過愛貓的「人性空間」茶藝館的黃姐,找到一位大三的男生願意收養牠,於是找了個黃道吉日把貓送過去。交接的時候,不免千叮嚀、萬交代,好像古時候窮人家,不得不把女兒送給人家收養一樣,心裡充滿了矛盾與不捨,生怕讓牠辛苦了。
貓兒送走時雙方言明,我們想牠的時候,得讓牠偶爾回一下「娘家」。果然不到幾天,女友想念起貓兒來,便催我說:「你去打電話,把咪咪接回來住幾天吧」,我只好硬著頭皮把貓接回來。接回來的時候,先是說住一個星期,後來又延長一個星期,又變成一個月,最後我只好很不好意思地打電話去跟對方說,「對不起,我女朋友還是想自己養」。幾番折騰之後,貓兒在家中的地位終於獲得確立。
貓是很奇怪的動物,幼年時的遭遇會影響到牠的性格。剛撿來的時候,除了規矩稍差之外,是一頭很黏膩的動物,時時刻刻想要跟人在一起。但是,有時又好像很失神地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時你可以看到牠的眼睛失去光采。牠不會人言,所以你不可能知道遇著牠之前,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導致牠走路有時會莫名其妙撞到東西。牠會暈車,如果裝在籃子裡,沒有蓋好,逮到機會牠就會跳車逃亡,然後躲進小巷之中,這時除了女友之外,沒有人能夠把牠喚出來。
那時,我們都在唸碩士班,每天都早出晚歸的,久而久之,貓兒的個性變得越來越孤僻,也越來越不喜歡給人抱,經常一看到人就躲,像是得了自閉症一樣。我們常在基隆路上的愛貓園買一些貓玩具、貓草或是特別的貓零食來逗牠,這時牠就會回復愛玩的本性。我們買過一種貓草種子,得自己種在一種特別的海綿裡,過了一個星期長得夠長才能剪來給牠吃,只是牠經常趁我們不注意,半夜就把這些幼苗給摧殘殆盡。後來我們嫌麻煩,就乾脆買現成的貓草來給牠加菜,尤其某種屑狀的貓草,彷彿是貓的大麻一樣,往往讓牠陷入極度亢奮的狀態。
就當貓的個性越變越怪的時候,與女友的關係也慢慢出現問題,幾次吵架分手,往往針對貓的「監護權」,還要再加賽一回合。當然,都以我方敗訴告終,畢竟,貓還是她在養的嘛。最後,我們終於發現,這段感情已經不可能再維繫下去,想出國的女友決心離我而去,不再回頭。我也覺得「老狗玩不出新把戲」,想不到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求她回頭,大家都已經精疲力竭了。八年前她考上高考之後,我們第N次,也是最後一次分手,從此雙方形同陌路。
分手之後,她分發在我舅舅的單位任職,我妹妹也在同一棟大樓上班,她們倆倒成為好朋友,一起結伴去金門觀光,住在同一間房間,晚上最大的娛樂,就是一起數落我的不是。一年後,她又考上公費留學,去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去也。這段期間,雖然家人及親戚(除了我妹妹之外)還有意促成我們復合,以我對她的了解,我確定她雖然不會正面回絕,但絕對會給這些「熱心人士」軟釘子伺候,只有淡淡地說:「謝謝大家的熱心,不過,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所以請不要自討沒趣」。
幾年後,我輾轉得知她出國沒多久便結了婚,嫁給一位移民美國、非常疼愛她的台灣男人。婚後沒多久,在她的強力要求下,她跟夫婿回到國內。九二一地震時,我為了向社會局查證一個新聞,翻查市府員工通訊錄,才意外發現她在市府社會局某府外機構任職,而當時局長的機要祕書,竟還是她研究所時的同學。她在市府待了三年,我始終沒有想到要去找她,直到她離開之後的第二年,我才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跟局長的祕書提起此事,他只說:「我知道,我在學校的時候就見過你」。至於貓兒的下落,我更一無所知,只希望她與貓兒都過得好。
住到現在這個地方之後,曾經幾次動念想再養隻貓,但是想到自己的早出晚歸,工作不定時,為了避免再養出一隻性情古怪的寵物,還是決定作罷。有一回跟正在英國留學的前房客在MSN上遇到,提到曾經想養貓的事,房客說,「還好你沒養,我怕貓」,我回說,「若早知道你怕貓,我就養了」。
這回,樓下的小貓再度撩動我想養貓的情緒。有一天下班之後,便到超級市場買了一包貓餅乾,每天早晚喚牠來餵。幾天下來,附近的流浪動物,包括隔壁的隔壁養的一條小狗都知道定時來我家樓下報到。正當猶豫時,苦旱許久的台北居然下了幾天雨,從此,這群動物如同人間蒸發,任憑我再怎麼叫都見不到蹤影。時機錯過了,一切便歸於虛空。
每天回到家,客廳書架上那一袋剩下半包的貓餅乾,看來格外刺眼,好像在提醒我曾因猶豫、怯懦、懶散而錯過的珍貴事物。昨晚終於心一橫,把它丟進了垃圾桶,嘴裡喃喃說道:「謝謝再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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