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地獄-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觀後感(修正版)
很久不看電影了,很偶然的情形下,被朋友騙出來看《時時刻刻》(The Hours),真是一部好片。尤其看幾個演技派的大牌在一起飆戲,正點透了!劇本本身的時空交錯就很棒了,題材又是以維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這麼前衛的女性主義作家為主線,穿插著女同志的明示與暗示,簡直是百無禁忌大放送,不禁令人感慨:這真是一個無限可能的時代呵!
朋友帶女朋友來看,看完出來的時候,我半開玩笑地說:「挑錯片了,看到一株大毒草!」他很無辜地回道,「我不知道,不是我挑的」。呵呵,我帶著幸災樂禍的心情,想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收拾這場災難。不過,此時此刻,我想點火的興趣遮蔽了為人擔憂善後的同情心。
帶著壞壞的表情,我跟朋友說,原來幸福就只在推門時那短暫的一剎那存在著,正印證著王爾德(又一個同志!)說的:「世界上有兩種最悲哀的事,得不到你想要的、得到了你想要的」。之前是汲汲營營,之後則是百無聊賴,只有跨越在那個界線上,人們方得以專注在那種狂喜之中,而它既然是在界線上,當然只是短暫的。
劇本描述三個身處不同時空的女人的一天,每個人都有那麼平凡的一天,這部片裡到處都提到「一天」這樣一個獨特的時間單位。但是,任何平凡的一天,也可能是人一生的抽樣、切片及寫照。
對這部片會有這麼強烈的感受,可能是因為我最近過的日子,每天都在擠壓創造力以及在抉擇的邊緣上,進行雙重的掙扎,為此覺得度日如年。我最近搞砸了一件事,很嚴重,會影響到我的前途。我在之前就有預感,為此焦慮了兩天,我是否透過搞砸來逃避一個正要加在我頭上的套索?我不知道。
也許我正在抗拒成長、抗拒瑣碎的(trivial)生活。但是,這不是女人所要面對的每一天?在家庭中的角色,或是工作場所給她們的設定,都要求她們在瑣事的泥沼中打轉,這是多麼煩人、多麼令人一想到就覺得要發瘋!也難怪伍爾夫會認為,「如果莎士比亞的姊妹也有『自己的房間』,那麼,她們也可以成為莎士比亞」。(也因而《自己的房間》這本集子成為女性主義的經典作品及名詞)。
像我的母親,她一直在深受一個每六個小時就要發生的煎熬:回家煮飯。我的父親選擇了一個適當的職業、一個適當的居住地點,使得他每一餐都能夠在家裡吃(現在我的妹妹也是如此),而我的母親就有一種義務(obligation),必須煮給他們吃。
我從大二就開始翹家,也是為了擺脫那種磨人的、缺乏自由的環境。因為家住得離學校近,老爸規定我必須每一餐回家吃、下課就得回來,他怕我在外頭作怪,甚至把我的課表都掌握得好好的。我當時多羨慕遠在高雄求學的姐姐,儘管她做的很多事情讓父親惱怒,卻無法把她天天抓回家來。其實,再多的管束及控制,還是阻止不了我,在一切緊繃到了極限,我不惜毀掉自己的學業、失去經濟的來源,只為了暢飲自由。
大學生活就在轟轟烈烈的家庭革命中畫上句點,考上了預官,卻不能畢業,只能放棄預官資格去當大頭兵。我知道我父親是出於善意,他是為我好,他看到我搞砸了,希望透過管束讓我學習自律,但是在自由這種事上頭,對不起,沒有妥協的餘地。我逃離了家庭、逃離了學業,也逸出了社會的常規。最後我選擇在我挑選的時候,來完成自己的學業。這是一場惡性循環,也成為困擾我一生的夢魘,到現在,它還是一直跟著我。不管怎樣,我最終還是離開了這個家。但是,我的母親沒有辦法,她必須妥協,因為她也需要人照顧,她更不能親手拆散這個家。
因此,看到為全劇串接的、茱莉安摩爾演的角色-羅拉布朗,我就彷彿看到我的母親的另一個可能,她會做出那樣的決定,換是我,我也會。自由!一個如此閃閃發亮的事物!我更為了她的不後悔而動容。在電影院裡,我幾乎要為她說出這樣的話而大聲喝釆。
因為時代因素而得享自由的克勞莉莎(梅莉史翠普飾),就像伍爾夫的小說《戴洛威夫人》的主角一般,她除了與戴洛威夫人有著相同的名字,偶然回想起消逝於一個短暫夏日的一段情,諸多巧合的安排,使她命定似地就要被那一句「你好!戴洛威夫人」所挑逗。她會因為身處的時空因素,就獲得了解放了嗎?我看最艱困的人,也是她。當石頭搬開之後,她眼前放滿了選擇,看似滿意,其實不然。
她透過挑起一些責任、處理一些瑣碎,使她得以確定自己存在的價值,似乎也在回答戴洛威夫人所提出來的問題。我想,本片透過三個女人的故事,也正是對這些問題提出各式的解答,艾得哈里斯飾演的詩人在墜樓前講的那段話,則清楚、殘酷卻又溫情地點出了這一點。如果要切斷惡性循環,這恐怕是唯一的切入點。
電影中伍爾夫為了叫不動家中的傭人而煩躁,小說中的戴洛威夫人則是一個大權在握,對傭人實施恐怖統治的獨裁者,但是她們卻有著相同的特質,就是必須對這些人埋藏深層的情緒。梅莉史翠普所扮演的「現代戴洛威夫人」,能夠獨力籌備一些事情,卻不用在傭人之間搞權力鬥爭,這似乎成為了她的救贖之道。這是否也點出了「有傭人(或財富)就可以輕鬆搞定一切」這種想法的某些盲點?當女人放棄了自己的主體性,開始把一些她該進行自我探索的責任,試圖輕而易舉地轉嫁給男人、家庭或財富時,她的問題並沒有因此獲得解決。反而因為這樣的逃避,使得她更加成為男性的附屬品。她依然處於被囚禁的狀態,只是換了一個比較華麗的牢籠。自由的代價一點也不輕鬆,但是,囚禁就能得到快樂嗎?牢籠不會因為鋪上了天鵝絨襯底,而改變牢籠的本質。
每一年的每一天的每一個小時,永遠不斷來襲的禁錮感,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令人瘋狂?所以馬克白才會唸道:「tomorrow, tomorrow and tomorrow」(明天,明天,又一個明天)。劇本小說取名為The Hours,也正呼應著伍爾夫1941年(她自殺的那一年)出版的作品The Years。時間永遠是令人既興奮又沮喪的元素。這部電影及《戴洛威夫人》也是描述一個六月天裡所發生的事情,許多偉大而結構精緻的作品,都是壓縮或聚焦在一天的時間之內所發生的事。三個女人合在一起的三天,神奇地跨越了將近八十年的時間,但是,整個總數就只有三天,又顯得多麼地古典,多麼地亞里斯多德啊!
伍爾夫告訴人們,為了創作,她甘願要面對生命的危險。也許是作者為了避免嚇到大家,讓伍爾夫在劇中還是講出一些勸世的話,說什麼讓某個書中的主角活下來,是為了見證生命的美好,我聽來覺得略顯勉強。真實的世界裡,要得到自由,往往換到的是孤獨。得到了想要的,接下來的,只是嚼蠟,和揮之不去、有如蒼蠅般令人苦惱的瑣事:帳單、抹布、哭鬧、爭吵、摩擦、怨懟、不滿與憎恨。書中的主角即使活了下來,還是要面對時鐘滴滴答答、日復一日的生命煎熬。活著,反而是一種懲罰。這真是諷刺到了頂點。
圖片說明:《時時刻刻》(The Hours)劇照。
特別說明:本來是不必在一些稀鬆平常的字眼後頭加上英文,但是,這些是劇中的關鍵字,所以提醒還沒有去看的朋友特別留意劇中這些詞彙出現的時機及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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