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為了公視《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奇》這齣戲,又重新把丟在一旁沒寫的張愛玲拿了出來,只是,這次沒直接談張,反而是為了發現胡蘭成而詫異:天哪!胡蘭成雖然是個跟佟振保一樣德性的人,但是文采實在好得驚人。張愛玲的後半生避世,能為她的過往說分明的機會不多,她自己也不愛說,甚至連自己的近況也不太跟人透露。大家只記得一件俏皮事:當外界流言紛紛傳說她已經過世的時候,她很俐落地寄了張近照給媒體,相片中她手上拿著的報紙,明顯刊載著金日成死去的報導。即使如此,她還是一個字、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張圖勝過千言萬語」。
正因為張愛玲的沈默避世,反而所有要做張愛玲研究的人,都不得不看胡蘭成這位曾經在張愛玲的感情路上留下深刻腳印的男子,看著他寫的《今生今世》來作文章。為何大家談的「張學」,文字都那麼神似?都有著濃濃的海派氣息?只因為關鍵文字及資料都來自胡蘭成的二手傳播,也都有了幾分詩意。張愛玲固然魅力十足,胡蘭成的文字感染力也非常驚人,乃至徒子徒孫彷彿都被附了身,張迷愛也罷,恨也罷,都繞不過他。倒是近年來也有人繞過張愛玲來了解胡蘭成這個人。
高中時,有人在《建青》上大罵三三詩社「捧漢奸胡蘭成」(好像是吳叡人的弟弟吳豪人吧!),其實當時我是很鄙陋的(現在還是),只知朱西甯,不知三三,更遑論胡蘭成是誰。只是過了這許多年,這些青澀少年的文字突然又在腦海中明顯了起來。時空推移到今天,當年那股「反共愛國」的環境氣氛已經成了一種笑話。但是,胡蘭成當年對抗戰的那股「灑脫」,反而蠻有後現代的感覺。真的找了《今生今世》片段來看,才瞭解余光中、唐君毅、王德威、賈平凹及阿城等人之所以為胡傾倒,乃至張愛玲當年也為之傾倒的原因。時人形容胡蘭成的文章「清嘉婉媚」,「確實絕頂聰明,處處鋒芒畢露」,難怪香港評論家江弱水要說:「其人可廢,其文不可廢」,主張把作品與作者分開對待。
胡蘭成寫張愛玲,先從看她的文章開始,從紙上認識她,便說道:「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這話已成了張迷的「誡命」(commandment),原來也是出自胡蘭成筆下。沒有胡蘭成,張迷眼中的張愛玲又還是張愛玲嗎?有人認為,張愛玲既洞悉世情,看清胡蘭成是什麼樣的人,為何還跟這號人物往來?他們遂認為張愛玲掙扎於「民國女子」與「平凡主婦」的角色之間,甚至在心中不斷為胡蘭成設法解說…。我個人倒是覺得,張愛玲正是太清楚胡蘭成是這樣的人物,她也知道,在現實生活中,自己就是喜歡這樣的男人、難以抗拒這樣的男人,才不斷在筆下世界裡,深刻地描繪這樣的男子,把他們投機猥瑣的言行舉止,一遍遍寫過再痛加撻伐,好讓自己的感覺有所平衡。她的筆下故事,等於是個監督「本我」(id)的「超我」(super-ego),儆戒自己萬萬不要沈溺其中。
但是,她是如此地年輕,當年出道才23歲,縱然練達世情,但不見得能掌握自己。想想,連七、八十歲的人都戡不破的關,大家竟然要二十多歲的張愛玲從容離去,確實有些強人所難。喜歡一個作家的文章,喜歡到要求作家的生活也得希聖希賢,讀者也太霸道刁蠻了點吧。用在胡蘭成身上的標準,也該用於張愛玲。就像子女終究會離開父母一樣,我們是該讓作品脫離作者,擁有自己的獨立生命,同時也放過道德與凡人相同的作家們吧!
談到張胡之間,王一心就曾說道,「我們是太寬容周作人,而又過於苛責胡蘭成了」,他說,「其實,胡蘭成著述之豐是遠在張愛玲之上的」。這是不是男人在為男人說話?我不知道,我張愛玲看得少,胡蘭成看得更少。胡蘭成自承熱衷名利,但是,身處在行銷時代,哪個作家真敢說自己「澹泊名利」?
胡蘭成是想跟張愛玲一較高下的,他見著張愛玲,心中那股不服輸的感覺就冒了出來。蘇可可說,「不少論者都認為胡蘭成的文章寫得比張愛玲還好…他晚年最大的願望就是寫出一本比張愛玲的小說更優秀的書來」。張愛玲的紅,確實有真本領、硬功夫,但是不能說沒有那麼點運氣成份。漢代李廣是用兵奇才,但因為「數奇」(運氣不好)經常喪師被廢,常勝的拿破崙向上帝祈求的第一樣事物也是所謂的「好運氣」。戰場上,運氣支配全局,勝負決定功過,人生中,也是如此。胡蘭成既然「熱衷名利」,當然知道這個道理。
張愛玲已經出了名,這名,張愛玲不見得在意,卻是胡蘭成一生在意追求,求之而不可得的啊!他有文采,也有企圖心,但他生錯了時代,命運玩弄了選擇「做俗人」的他,卻把大獎給了張愛玲。
所以儘管張愛玲在1977年給夏志清的信中這樣抱怨:「利用我的名字推銷胡蘭成的書,不能不避點嫌疑」,在1966年她也這樣說:「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但終究是不會再對這位不得志、「站錯革命隊伍」以至不見容兩岸政府、還拋棄了她的前夫,公開再說什麼難聽的話。無論是不堪回首,或是從行銷觀點,都不必再回應了。
對於一個更世故、更實際的胡蘭成,他不會不了解,在張的心中是如何地嫌惡他,但是張絕計不會出來跟他爭執,因為這一爭執正好成就了胡蘭成。但是,他還是要試上一試。張是有身分的人,不想再談;胡則是以小搏大,只求成名。這不涉及個人才氣,完全只是社會成就多寡的比試,「成敗論英雄」才是比賽的最終規則。
這樣說來,胡蘭成反而成為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人物,不再像佟振保那個猥瑣的原型了。嗯…,一個很「阿瑪狄斯」或「馬克白」的故事:生命不過就是個行走的影子。到底是不是這樣?我沒把胡的書看完之前,就不要妄加推敲了。
繞過吳豪人及張愛玲,重新發現胡蘭成,等過年得閒再細細地看吧!
補述:之前留言版上我寫錯了,我的名字是跟張愛玲的「祖父」而不是「父親」差一個字。
圖片說明:朋友去上海拍的張愛玲住過的常德公寓。最讓人覺得氣餒的是,公寓管理員居然說:「人都死了還拍什麼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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