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是留給朋友的話,特別拿回來貼)
給貝克:
我最近很惜字如金,倒不是文筆變好了,剛好相反,因為寫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只好藏拙。
不過,看到你跟李小蓉台長的對話,我非得出現一下不可。確實,我只想學黑魔法防禦術,至少目前是如此。有人說,「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這句話是有道理的。人是該追求一點平衡,年少時血氣方剛,看了水滸總是有砍人的衝動;老人家已經夠奸詐了,看了三國更是一肚子拐,變本加厲。
不過,這不是我拒絕黑魔法的原因。我拒絕的原因,是因為我慢慢了解到我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擅長做「壞事」。「壞事」並不見得真的是壞事,例如,蕭何為什麼要把韓信幹掉?你去問萊因哈特的參謀長奧貝斯坦就知道了,不過他應該懶得跟你說什麼。
我想到彼得杜拉克在《旁觀者》書裡提到的故事,他在納粹開始執政的時候,曾經見到一個才氣平庸的同事加入了納粹,理由是「我的能力不好,又沒有家世,只有向政治靠攏,才能夠有發展」。二次大戰末期,杜拉克在報紙上看到這位加入納粹的同事被美軍處決的消息。報紙還引用了這位同事的綽號「屠夫」,原來他後來成為滅絕營的主管,手下的猶太人亡魂無數。這是當年周圍的人怎麼想也想像不到的:「他是如此地平凡!」。杜拉克認為,壞人通常都很平凡,可怕的是邪惡本身。正因為我們是如此地平凡,所以才會為邪惡所乘。
要做壞事,要有做壞事的本事,有時比做個好人還要困難,像蕭何要狠下心把他當時一手拉拔起來的韓信幹掉,以維持劉邦那還不穩定的帝國,他是經過一番選擇的,除了他個人的考量,也有整體的考量。
韓信造反,蕭何能夠屈居他之下嗎?蕭何在劉邦這兒,已經是相國了,韓信能多給他什麼?再者,韓信造反是如此地猶豫,他能成事嗎?蕭何當年逼劉邦造反,已經是大費周章,把縣令幹掉,用轎子把劉邦請出來造反,只差沒跟他說:「頭都洗了,能不剃嗎?」,好在劉邦個性之中還有做皇帝的天份,最後也糾合足夠多的人才來幹成大事。韓信比起劉邦又如何?況且,天下已經打下來一次了,還要再打一次嗎?天下給漢家治理,或是韓信,又是孰者能成呢?
如果我是蕭何,這一點分析我會做,但是,還是不能讓我狠下心來,把韓信騙來長樂宮做掉。當年曾經深夜馳驟,只是為了把這個將才追回來,差點讓老闆以為蕭何也走人了。對於這位沒有任何實績的年輕小伙子,又要花費多少唇舌去說服老闆去封他為大將,把大軍交給他?這也是拿個人信譽,乃至腦袋去抵押、去賭博的啊。現在卻要一手毀掉他,必定有一番掙扎的。
從歷史上來看,蕭何不是沒有被懷疑過,他也做出了效忠動作,為了什麼?原來他也有一家老小,不像張良那麼想得開。張良不是單身漢,他的兒子張不疑,在文帝的時候因為坐大不敬,被廢為庶人。我猜想,真正的理由是朝廷有計畫地削弱功臣及封國勢力,經常找些有的沒有的理由,把封國廢掉。即使是大功臣,也不免經常擔心功高震主,為了如何擁有對稱於實力的權力而苦惱不已。實力與權力不對稱,往往下場悲慘,在政治圈如此,在任何職場,不也都是這樣?
我的天性中有樂觀,也有悲觀。我的悲觀都反映在:時時要為逃命做打算,面對鬥爭,我向來選擇讓步、逃避,而不是伸手去摘取。《三國志》《后妃傳》中說道:「匹夫無罪,懷璧為罪」。跟你真正有冤仇的人,其實沒有那麼多,人們並不是經常對他們討厭的人動手,會動手的原因,通常是利益。而人們永遠只會看到眼前、身邊的利益,所以,人們搬弄口舌是非、動心機下手的對象,往往是手足、是鄰居、是同事、是合夥…。聽來很悲哀,但卻是我對社會、對人性的理解。
我想,面對著防不勝防的暗箭,最好的黑魔法防禦術,恐怕是:不要讓自己出現在小人的心中,讓小人忘記你的存在。學學林回,如果那塊璧,不是非要不可,就丟了吧。武功不好的人,帶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在身上,只會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我知道我是個平凡人,面對那個深淵,而我有選擇,我當然會逃避式地不要去碰它。我對於成功的渴望,還不至於驅策我去碰觸這些。怕的是,我們又是如此平凡,所以會被環境影響,以至於不知不覺中慢慢向著某個方向移動,後來再回頭來看,才發現已深陷其中。進了競技場,要生存只有把劍舉起來,硬著頭皮去打,至少是心裡清楚明白的。但是,如果住進一家客棧,用過晚飯,到了半夜,才發現是家做人肉包子的黑店,這就有點那個了。
更多一點的理由,其實那次我們見時已經聊過了。上帝造人最公平的地方,在於祂給每個人的一天,都是24小時,富人也不會多一秒,窮人也不會少一秒。跟時間有關的,就是每個人的「注意力」,注意力是最稀少的資源。有句諺語,「你無法一手抓兩隻兔子」。我了解自己的平凡,活到四十歲,這世界已經有很多地方註定是想去但去不成了,不像年少時,總覺得未來有無限可能。所以,面對已經過了一半的人生,反而要用另一種想法去過。
過去想到「一生」這個詞,總覺得好漫長,沒完沒了。現在只要去想,我剩下的時光頂多四十年吧,該如何分配?人生目標每樣花個五年十年,最多也只有八個目標,事情應該簡單很多,一張便條紙就寫完了。
那麼,從前想到的很多東西,就可以一樣一樣割捨掉,或者說,現在不用再去想它了。例如,生活品質、家庭、感情…這些東西,其實很耗費注意力及時間。我不是說這些東西不好,而是說,你很難把每一樣同時都經營得很好。可是年輕人常常覺得,有朝一日這些東西可以一把全抓。但是,說實話,活到這把歲數,我從來沒看到有人有這麼多的精力,可以把工作賺錢、充實自我、家庭感情、生活品質這些全部同時搞得很好。真的,一個都沒有。你一個階段能抓一樣、一樣半就很不錯了,兩樣是超人,三樣是不可能,太貪心只會把人搞得精疲力竭。
為何不學黑魔法?我也是這樣想的:這跟道德不道德,恐怕關係不是那麼大,只是我排不出時間去那邊逛了。我既沒有把它玩得很好的能力,在我的生命歷程中,它的順位也沒那麼前面,那麼,我又何必惦記它呢?
「何必惦記它」是個關鍵句。會讓我們精疲力竭、事情做不好的,往往就是我們同時惦記太多的事物,卻又擠不出足夠的時間及心思去兼顧。成功是要靠點運氣,但是,如果不能專心,老是浪費時間及注意力去做那些順位沒那麼前面的事,這個人恐怕也很難成功。也許有人會說,我不想成功。好吧,我所謂的成功,是廣義的,也許該換成幸福,或快樂,…隨便啦,你知道我的意思的。
如果你問我,最近我的生活心得是什麼?那就是「要得少,才能活得快樂」,許多人明明理智上知道自己沒辦法過得精采,但是他們情感上仍然念念不忘要這個、要那個,結果到頭來才發現,自己其實要不了那麼多,也不是真的需要那麼多。我不是在罵人,我指的正是我自己。我學到的生活藝術,就是「割捨」,有割捨,才會甘願,甘願之後,才不至生妄念,而妄念,往往就是失落自我的開始,也是快樂的殺手。
圖片說明:Peter Drucker著,《旁觀者》(Adventures of a Bystander)英文書影。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