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大眾爺生日那天,阿姨們一定會來吃拜拜。廟就在旁邊,我們家算是它的轄區;只要心裡有事,母親也就近在這兒祈求保佑。其他日子阿姨們來,可能是過年,或只是到員林玩。每次來,自然跟著孩子。
表弟妹們來,都很開心,說,「大姨煮的菜上好食。」阿姨們也說她們的大姊最擅料理。
二妗的菜不輸媽媽,光是她炸的甜粿就無人能出其右;她烹調的家禽、蔬菜不少來自她務農的娘家,更特別新鮮好吃。二舅家也在員林鎮上,我們去的機會比較多。溪湖大妗的雞肉切得很豪邁,也很好吃;爸爸笑她粗氣,大妗哈哈笑,「阮田莊人毋驚人食。」其他阿姨的手藝如何,就沒啥印象了;因為很少去她們家。
身為大姊的媽媽最重禮數,也最「顧體面」,日子過得再拮据,也會傾盡所有來請客。只要聽到人家稱讚菜「豐沛,好食」,她就很歡喜,所有的花費和力氣都值得了。
那年頭,大家缺油寡水,有好菜吃自然有號召力。每回親友來得多,一張餐桌容納不下,孩子們就得合力把抽屜塞得滿滿的大書桌移到書房中央,擺好椅子;再幫忙把一盤一盤菜從廚房穿過小走道、端到前面來。七八個人圍著書桌吃飯並不舒服,但沒有人在意。
母親的好客是有長久歷史的。四姨和小公務員的姨丈談戀愛時期無處可去,經常「醬」在大姊家;吃飯,喝茶,談情說愛,一待一整天。當時是非常時,食物短缺,而且因為空襲,燈火管制;幾次沒有及時在燈外罩上黑布,被警察訓斥。記憶中,好像聽媽媽說過,爸爸曾因此被拘留一夜。
四姨婚後仍不時來吃飯,孩子一個接一個生,真的是食指浩繁。他們住員林的郊外,四五個大人小孩乘載一台腳踏車來,我們姊妹就暗暗嘀咕;媽媽卻絕不會表現出讓她妹妹不自在的神色。
屘姨則是懶,又「皮皮」,說大姊炊的粿非常好吃,媽媽就不辭辛苦,幫她炊甜粿、菜頭粿。我們家的蒸籠是爸爸找人以檜木做的,方型,切出來的粿都方方正正,屘姨說她就是喜歡方正的粿。
有一年,她家失火,父母空出一間統舖,讓屘姨一家五六口暫住兩三個月,直到她們買好了房子。如今想來,媽媽是長姊如母,又不會拒絕,而爸爸的度量竟然也那麼大。
媽媽很能幹,在後院種菜,種絲瓜,養雞養鴨,甚至曾短暫養過豬--以前的媽媽多半如此吧。大約是地質好,後院的番石榴、龍眼、葡萄、木瓜和前院的凱特芒果,都生得很多,父母好像不必花錢買水果;還可以送鄰人。我結婚後,爸爸也曾寄芒果給我。
後院還有個記憶,我們圍著母親,看她把熬成漿的糖,拉,疊起,再拉,一再重覆,和現在拉麵的表演一樣。最後它變成一條充滿空氣的白色糖蔥;把它剪成一段一段,就成為我們的零食。
過年過節殺雞鴨是大事,媽媽在後面水泥地上一面口中念念有詞,祝牠們「後出世去做好額人的囝兒」,再割頸、放血在裝糯米的碗裡;雞鴨熱水燙過後,由我們仔細拔毛。糯米雞血凝固、煮過,就是好吃的雞血糕了。
不管是自己養的,還是後來到對面雞販那兒挑來的雞,白斬沾醬油就極鮮美。用內臟加木耳香菇花仔菜豌豆炒、加一點糖醋,再勾芡的五柳枝,或內臟加薑絲、冬粉的下水湯也很受大家稱讚。平日把剁碎的豬肉和醃瓜捏成肉丸仔蒸,請客時,媽媽就比較花功夫,豬肉剁碎加佐料做蛋皮捲,或塞進苦瓜/刺瓜塊裡,再蒸或煮湯。以前台灣菜湯湯水水,湯至少會有兩道,鹹菜豬肚湯也常上桌。爸爸在外面應酬機會多,請客時,會寫菜單,讓媽媽心裡比較有個底。
自家過年圍爐,一個燃炭、有煙卤的什錦火鍋、香腸和烏魚子是一定要的。香腸自己買肉、買腸衣來灌,然後一串串晾在曬衣竹竿上風乾。以前家在南投的水裡坑,爸爸的木材行裡常晾著烏魚子,大姊說她很「番」,常仰著頭啃食它們。她的弟妹沒有逢上那種烏魚子盛世,過年之外,可能宴客時才吃得到。不過,我們會在燒開水的小炭爐上烤魷魚乾,它比烏魚子還適合當零食。媽媽說住水裡坑時,前面的小溪有很多魚,可惜不好抓;但溪邊她種的佛手瓜長得極多,吃都吃不完。
媽媽還善於醃醬菜。什麼菜當季,就買一堆來加工;菜頭曝菜脯,刺瓜仔(黃瓜)剖開曬瓜仔乾,或者用豆豉蔭冬瓜、竹筍。我們的童年都有踩菜頭的經驗,踩著挲過粗鹽的菜頭,腳底一時變得很細嫩呢。
這些醃菜都是尋常生活美味,菜脯煎蛋,醬瓜仔蒸肉或做肉丸仔,醬筍煮虱目魚湯,再丟幾片後院栽的九層塔,都很下飯,百吃不厭。
炒米粉也是媽媽的強項。媽媽的好客及於兒女的同學,我有三個中學同學婚前婚後都愛連袂來玩;其中一位「點菜」,一定有炒米粉。家人提起她,會說那個最愛吃米粉的;還有,「她吃雞肉,一定會剝皮。」
住附近一個同學曾說很羨慕我,她的媽媽不大和兒女的同學打交道;有一次數名同學來員林玩,原說了到她家吃飯的,卻因為先到我家,被我媽媽「攔截」下來,而我竟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可。我們才吃幾口,她跑來了,氣急敗壞說我們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大家嚇得站起來,火速到她家吃她母視烹煮的一桌子菜,她才笑逐顏開。那年頭,大家都沒有電話。
我們生病時,媽媽還有一套治病偏方。感冒、咳嗽,就摘魚腥草蒸粉腸,或雞屎藤熬湯沖蛋。家附近總可以找到各種藥草。有沒有效,不太記得;但是好吃,是生病時的福利。夏天最省事的去火解熱飲品,是用自家院子的桑葉煮一大壺茶,加糖;最費工的,是麻薏(芛)湯。麻薏是摘下黃麻的嫩芽,經過搓、揉、洗的步驟去除苦味,再加入小魚干和番薯塊去煮,是消暑品,也是我們的夏日點心。據說麻薏只中部人吃,有些朋友聽都沒聽過。
冬天,媽媽常蒸龍眼乾米糕給我們進補。藥膳雞肉只能久久吃一次,龍眼乾米糕卻是最便宜的補品。家裡有一個很重的老式鐵蒸鍋,糯米和龍眼乾蒸好悶透,再拌上糖和米酒,香氣四溢,母親便把我們從床上「挖」起來冬令進補。也許她認為吃補後「裹」在棉被中有更大的進補效果吧?
母親也很相信「高麗」,我們不說人參,只說高麗,尾音上揚。媽媽常早晨泡一杯高麗給爸爸喝;我們參加入學考試,媽媽也會在我們口袋放幾片高麗,好含著提神。
我從年少時就長得瘦,高中時期身體狀況不佳,更是母親進補的重點對象。後來到台北工作,我的瘦──以現在的標準,應該是苗條──更是她的心腹大患;每次回家,她必爭取時間「餵」我,恨不得讓我的臉頰像灌風那樣鼓起來;後來媽媽想到進階版,滴雞湯給我喝。一隻土雞只得一小碗,三兩下就可以喝下去。一個小學同學從小聰明可愛,作文好,口才也好;媽媽說她以後可以當辯護士(律師),後來她學護理,成為護士。雖然少了「辯」字,文筆仍然很好;差不多和我同時成為文藝青年。我寫散文,她寫詩,寫歌詞。一回她來找我,兩人坐在榻榻米上聊天,她說散文連皮帶骨,詩卻像濃縮的雞湯,滴滴/字字都是精華。照她的說法,那些年,我可是喝了好幾碗詩。
留學歐洲的弟弟也是「鐵骨仔生」,他難得回國,母親更要「與時間賽跑」,搶著弄東西給他吃。他說過一句很經典的話,「食,食,食,媽媽不時叫我食,干焦(kan-na,只)無叫我食伊的藥仔爾爾!」
即使結婚後,我每次回去,三餐之外,媽媽仍不時問,「有啥物想欲食的?」
「無。」
「啊無我來去王爺宮口買蚵仔嗲、米苔目?這你佇台北食袂著。」
「食袂落啦。」
幸好,孫子們胃口好,不會違逆外婆;可以成全她的願望。
我自己做了媽媽,也體會了努力要「餵」孩子的心理。尤其對於長大的孩子,最容易表示關心與愛的,不就是食物嗎?
母親在我身上最大的「餵食成就」在我四十出頭時。兩三年之間,為了子宮的疾病,我看了九名醫生。有八名沒有二話,直截了當說開刀;只一位說暫緩,等更年期再說。後來,不堪周期性的痛苦,我終於決心豁出去開刀,請媽媽來幫忙照顧孩子。可是,母親看著準備上手術枱(斷頭台?)的我,眉眼揪成一團,反覆說著,「敢欲?」「敢一定著愛開刀?」我一時又怯場,那就再看吧。就是害怕上手術枱,我才會看了九名醫生啊。
而既然媽媽來了,她便強力給我進補,用不同的藥材燉雞,四物、香菇、人參、紅棗枸杞,…..。我也很爭氣,胃口好,體重增加,痛苦慢慢減輕,恢復健康了!那過程我寫過一篇<母親打敗了九名醫生>。
不僅在那場戰役打敗了九名醫生,還可能是體質的改變,從此我連感冒都極少了。
母親已走了十多年,如今,我們姊妹做菜常不自覺地依循她的方式;就好像媽媽做菜時偶爾也會說,「以前,阮老母慣勢按呢煮。」
還有,冬天,孩子們回來時,紅棗、枸杞、粉光參或不同的藥膳燉品也會出現在餐桌上。只是,我不覺得孩子們需要強力進補,不曾給他們喝「詩」。
2019.7月號《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刋<食在家鄉>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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