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帶手機
有個朋友愛狗成痴,據她說目前「編制內」的狗八隻,「編制外」的四隻。所謂編制外的是只供應食物不養在家裡的流浪狗。她說她們家的狗各有性格,有的一聽「我們出去散步」就興奮地又哼又跳,有的則急忙躲到沙發底下。她兒子作弄狗,有時說「我們去.... 」那愛出門的就跑去叼皮帶,誰知人類接下來的話是「上廁所」;弄得牠一臉洩氣。 有一隻小型的,很有毅力要上她的床,爬不上去,會跑開,像跳高或跳木馬的運動員那樣,在遠距離開始起跑,上躍。「所以我的床單很少有乾淨的時候。」她說她家的狗常以為自己也是人,所以她不說她有幾隻狗而是幾「個」狗,牠們和人一起坐在沙發上合著吃冰淇淋;朋友不小心在狗面前打呵欠,那狗以為主人是要和牠親嘴,便迎上去!每天晚上,她要為牠們逐一點眼藥水,才算正式結束 了一天。
聽她很生動地談這些,我總是開懷大笑。我覺得不可思議,居然有人會撿這麼多流浪狗來養,花費在牠們身上的時間可不少,她是個能幹有才華的人呢。我覺得荒謬,狗到底是狗啊,怎麼能把牠們當人?當然我也覺得狗可愛有人性。可是這一切聽聽、「隔岸」笑笑── 或觀火,就可以了,我從不曾想去養一隻。最重要的當然是不想「吃飽了撐著」,我哪有那麼多時間啊。要做牠的奴才,給牠食物,收拾牠的大便,還要帶牠出去運動。這些,只有那愛狗的愛心人士做得到。
可是「世事難料」,現在我家裡居然也有了一隻狗,是兒子撿來的混血秋田犬。我先不准他帶回家來,後來牠給帶回來了,我只許牠生活在樓梯間;再後來,在牠剛洗得乾乾淨淨時可以進來小做溜達;而現在,除非無人在家,牠時時刻刻在屋子裡遊走!
丈夫和我一樣,不知不覺地放下了橋,讓牠跨過護城河;打開城門,讓牠進來開疆拓土。現在只我們的臥室和廚房是牠的禁地了──不過牠三不五時進入廚房,東嗅嗅西嗅嗅,視察衛生情況,再把地上的抹布當戰利品叼出來;聽到鍋蓋落地的聲音,急忙進來表示「嚴重關切」,順便略做逗留。牠也愛試探地把兩隻前腳和腦袋越界擺放在臥室裡邊,觀察我們的容忍度;有一次還趁我下樓拿掛號 信的短暫時間進入臥室小做巡視,啣走了一張面紙表示「到此一遊」。那行為讓我想到一部伊朗電影「白色氣球」,片中那被指責不該到某一個三教九流人物出沒的地區的小女孩,以天真稚氣的口吻說:「以前爸爸曾讓我騎在他的肩上經過這附近,他說我不能來這裡;我就是想來看看什麼是我不能看到的。」
一開始牠還是兒子的狗,為牠買食物、項圈、玩具,帶牠出去散步,為牠洗澡。還要做牠的新聞局長:發言人兼「化妝師」。我說牠是不是不會吠,兒子說牠才來,還不確定這是不是牠擁有、管轄的地盤;我說牠最近退步了,丟球給牠,牠不肯給我,不跟牠搶,牠反而挑釁地以屁股重重地撞我。兒子說:「牠已有擁有欲,認為球是牠的。撞你是要你和牠玩。」抱怨牠出門時就喜歡嗅人,既嚇了膽小的人也讓我尷尬,他說狗本來就是靠嗅覺來做各種判斷;我說牠最近不聽話了,叫牠坐下、叫牠來都不理不睬,兒子說一歲多的狗相當於一個叛逆少年。有一天晚上,丈夫帶牠出去散步,牠居然在草地上把自己蹭出一身汙穢,氣得丈夫一邊為牠刷洗一邊大罵笨狗。兒子聽到這一樁「臭聞」時,寬容地為牠開脫:「狗喜歡藉著把自己弄髒來表現自己的威武,以嚇唬敵人;人類不也一樣?土著臉上塗了各種顏料、身上插了各種動物羽毛。」當然他說的都合乎動物行為學,但要短兵相接了,我才能把書本上的理論一一落實到動物行為上來。兒子還將心比心地說:「在屋子裡最好把牠的(皮)項圈解下來,人打領帶也很不舒服的。」偶爾牠有些意興闌珊,他便解釋:「牠今天心情不好。」
誰知情況漸漸改變了,兒子早忘了當時與我的約法三章:狗是他的責任。每天他起得晚回家得晚,狗的餵食、排洩、運動都變成了老爸老媽和好鄰居的工作。現在只有最後一道馬奇諾防線沒有打破,那是牠的清潔沐浴工作。本來我還跟爸爸說,狗糧的供應責任不能接收過來,颱風來襲那天上午,他卻去買了一大包狗乾糧、牛肉罐頭,和一個牛皮做的、可以啃食的皮球;他訕訕地說:「去超 市買胚牙米,順便買。」我看不是「順便」買,那天早上拌狗飯時,他已注意到,「肉罐頭沒有了。現在牠很歹款,光乾糧便繞道而過、看也不看一眼。」他怕牠斷糧。
更可笑的是爸爸還常常在屋子裡逗牠,搶牠的玩具,以看牠跑前跑後、四足一再在櫸木地板上打滑失足為樂。以一隻光身長就有兩尺的狗來說,我們的公寓顯然窄促了些。在書櫥、沙發、餐桌周圍一邊迂迴奔逃,一邊猛搖尾巴「說」:「來啊,來啊!」有時又得緊急「煞車」,難怪牠老要跌跌撞撞。不過牠也大大樂在其中,每日以最熱烈最長久的儀式迎迓爸爸的回家,讓爸爸吃不消:「好啦好 啦,意思盡到就好啦。」而「窺」到他坐下來無事,牠就把玩具叼來扔在他腿上,要他再玩「你搶我跑」。爸爸有妙論,他說有個朋友,兒子還沒結婚,卻抱了一個女兒回來給他們兩老帶;兩老也帶得興高采烈。「這隻狗的情況也類似。」是兒子把該他的責任扔給了我們,而我們也順理成章地愛著牠。
聽我說這些,妹妹訝異,「想不到姐夫對狗這麼有耐心愛心。」說如果她也養一隻狗,妹夫才不可能如此。
我告訴她很難說,養狗後才知道,我們當初不是根本堅決不答應養狗嗎?凡事沒碰到之前不能先下斷語。人的彈性很大,而即使到我們這個年紀,好像也尚有可塑性呢。
我本來說我才沒有時間去照顧一隻狗的,五個月下來,我好像也沒有因此忙得不可開交。以前不大需要掃地,現在我必須天天用靜電拖把拖地,把地上的狗毛吸乾淨;我必須常常和牠到屋頂花園做「休閒」活動,下樓之前先為牠仔細「梳髮」或用毛巾乾洗一下。以前我看人家唙唙咕咕和狗說話都當做外星人的行為,現在我也加入養狗族的談話了。兩個月前出國旅遊,有位團友說她家的可卡犬每次吃飯時必須先把牠的長耳朵紮起來,可是有一回吃過飯後她記得幫牠擦嘴,卻忘了把耳朵上的帶子解下,耳朵都腫了。說著,大概想著自己伺候小狗的模樣,笑得樂不可支,我也聽得津津有味。
這會是以前的我嗎?會是對養狗人雖有些佩服卻也不免有些嘲弄的我嗎?
所以凡事尚未碰到時不要先下斷語。這是我從狗事上得來的結論。
寫的是年少時的秋秋 發表於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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