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與狗.日人作品
自家的狗窩
帶秋秋出去遛時,牠對著一隻身上穿花衣服又戴口罩的中型犬狂吠,還做勢要去修理牠。那沒有主人牽著的狗卻只瞄一眼,愛理不理地走開去。
我們的狗為什麼對那隻根本沒惹牠的同類那麼不順眼?羡慕牠穿得暖暖的,還是覺得牠丟狗族的臉,穿得像個小丑外加戴口罩?
養了多年的狗,幸好一直健康,很少去看醫生。每屆寒流來襲的日子,看部分狗兒穿得花枝招展,我曾提議是不是也給牠穿衣服?「被狗撿到」的正主兒--哥哥卻說牠雖然不是長毛犬,身上的「皮草」也夠暖和了。做「人」的穿著打扮,無疑把牠當寵物,失去了狗的尊嚴,也扭曲了中大型犬的性格;只有小型犬才是寵物,才適合給人那麼打扮--擺佈、「莊孝維」。
姪女養的瑪爾濟斯就是典型的寵物,冬天裡,牠的軀幹包得嚴嚴實實之外,有帽子,還有「腿套」--沒有扣好時像兩片「護臀」;腰際插一把槍,再穿上靴子,就像西部牛仔了。
當然,為了替換,衣服不只一套,而且是不同的花色和款式。
不穿衣服,那就給秋秋多舖兩層褥墊吧。寒流時節偶爾給牠蓋一條大毛巾,卻很快就滑下來。兒子們小時候,春秋時節蓋不住小被子,我用破絲襪把浴巾纏在他們的腰際。聯想到年少時看母親為散開了的木條水桶箍鐵絲,所以我每回說「箍桶啦」,他們就過來給我「箍」。有時箍好了兩人又下床玩起大俠比武功,模樣很滑稽。
狗的身体構造不同,不適合如法炮製。也許找一件舊毛衣來「套」牠?念頭都只轉一下就過了。牠未必會冷,常常就直接睡在欅木地板上哩。
有一天,一直反對把牠當寵物的哥哥卻說,「我想去給秋秋買一張床。像搖籃那種。」像搖籃?那種可以提來提去的?尋常人家養尋常狗,對那些「貴族用品」,我完全沒有概念。十七八公斤的狗又不能(必)提來提去,要搖籃做什麼?更重要的,那要花不少錢吧?生活簡單又以環保自許的人聽到兒子要有這種行動,自然心驚;當下決定先一步自力自強,給狗做床。
大書櫥頂端一個桌上型電腦的紙箱擺了很多年,電腦早就淘汰,紙箱正好拿來物盡其用。
腦裡「設計」的床是四面都八九寸高的方型盒;剪了一邊後才忽然想到留一個進出口就好,另三面維持原來的一尺四高度。三面牆不是更暖和嗎?
一面做一面得意起來,哥哥小時候我曾用電視機紙箱給他做了一輛公共汽車,裡邊還裝飾著他的童畫;現在給狗做一張陽春床根本是牛刀小試。
當年哥哥三歲不到,不喜歡搭公車;我做出來的公車卻讓他歡喜不迭,時時要去搭。我們常一起「搭公車」,一面假想著已開到哪裡了,一面以他的畫作來編故事。有人進入房間,他就從「車窗」探出頭,露一個甜蜜的天真的笑容。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忽然因為給狗做床而憶起,心裡好溫暖。
床做好,舖上一層棉布毯,再舖一層浴巾,「牆」邊用比較小的舊布隨意盤著,是一個很不錯的窩了!
無需指導,秋秋馬上跨進去,兩三下就「喬」好最舒服的姿勢,「窩」起身子躺好;並且把腦袋擱在那面「矮牆」上,儼然枕頭呢。看牠一臉愜意,果然「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
好像披著皮裘的秋秋
牠只是沒膽
兩三個月來,早上八點起,秋秋就坐立難安,繞室徬徨,尋找避難所。
樓下房子正在施工,那是工人的上工時間。
對於隆隆雷聲或咻咻鞭炮、煙火聲,牠會猛烈衝撞到客廳或廚房紗門邊吠叫,那是「最靠近」敵人的地方。因為害怕,才如此虛張聲勢。
但是對於尖銳而長的噪音,牠神勇不起來;只能垂首歛眉露出很衰的眼神東躲西藏。
牠最無法忍受的是學校裡高頻率的麥克風和房子裝潢時的噪音。
家附近的國中,平時還好,一旦有節慶、模範生選舉或運動會,透過效果不穩定的麥克風,人聲、樂器聲都如魔音穿腦;女孩子聲嘶力竭的演講聲尤其讓秋秋驚恐。
至於鄰近房子換主人、店面出租後大規模的改頭換面或修繕裝潢造成的各式喧囂,從電鑽、電鋸到釘鎗聲,人類都很難消受,對聲音特別敏感的狗類,其刺激之劇可想而知,難怪秋秋要惶惶然不可終日。
這種時刻人類是牠最好的靠山,我們走到哪牠跟到哪,不小心還會給牠絆倒,踩到牠更要說一聲對不起。也不管廚房是牠的禁地了,就趴在地上看我煮菜;本來不喜歡浴室,有時也跟著人踱進去。還要擠在電腦桌、書桌下人的小腿之間,真教人不堪其擾。如果碰上我有事忙著,牠這樣跟來跟去擠來擠去,尤其讓我極端焦慮不安,隨著牠心亂如麻。
最傷腦筋的是,牠把人的床當最佳庇護所。外出前如果忘了關上門,回來時不是看牠一臉「臣有罪,不敢抬頭」地從房間走出來,就是可以從被毯給翻攪過的痕跡知道牠又違法亂紀了。雖然都叫牠笨狗,實際上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牠心裡清楚得很。跳上床是嚴格禁止的,但在最不安的時刻,牠最愛把被臥做成一個窩;好像那是牠的防空洞。
牠的膽小其來有自。
牠比較年輕時,兒子們常帶到附近公園跑步,才跑一圈半圈,碰到他狗,牠就落跑,回到停在公園外的機車,站在踏板上等主人跑完十圈。如果沒有機車,牠乾脆就自己跑回家了。弟弟罵牠「豎仔」,說機車踏板是牠的據點。
哥哥則說有一回他在公園拉單槓,有大狗過來,秋秋便急忙跑開;跑幾步就回頭看他,示意他跟著走。
「這當然是不行的,如果由牠決定去留,豈不是變成牠是人我是狗了?」
「那就由牠去拉單槓。」弟弟說。
有一次更離譜,哥哥騎機車帶牠出去玩,回來的路上被一部小貨車擦撞,連人帶車倒下。秋秋驚嚇,「該該」叫著,自顧自落跑,一下子就不見了。
哥哥還好只是擦破皮,騎上車去找,有一下子遠遠看到牠,心想牠該會回頭來找,誰知一眨眼功夫,狗影不見了。回到家,牠已等在樓下大門前!
「怎麼這麼沒用?狗的反應不是留下來照顧主人,守在旁邊嗎?電影裡的狗都是這樣的。」
「總算還曉得回家,不至於笨到底。」
牠趴在地板上睜大眼瞅著我們,靜靜地聽。神態好像是,「演電影的百不得一,又不是每隻狗都是靈犬;人類有很多偉大的人物,你們也不像他們。」
他也怕幼兒。以前只當牠對可以和牠平視的「幼獸」不友善,後來才發覺問題還是在噪音;孩子歡欣或憤怒時高亢尖銳的嘶喊教牠恐慌。目前偶爾在我家出沒的幼兒是兩個喊我姨婆的男孩,一個四歲多,一個不到兩歲。看到他們,秋秋不是低頭拱背眼神警戒進入備戰狀態,就是躲在桌下發抖。那四歲的自家也有養狗,被狗悶哼警告,還要去摸牠,猛不防就被咬一下。那不到兩歲的比較弱勢,秋秋就繞著他密切觀察,好像要伺機出手。還好他很識相,一面自己壯膽,說秋秋乖,秋秋不會咬人,一面趕快攀到大人身上。
更荒唐的是,牠怕男主人的咳嗽聲。
剛開始不明白牠為什麼時不時躲到我身邊,後來那一直堅持自己只是「喉嚨發癢」不肯看醫生的人才默認狗不堪忍受從他喉嚨裡發出來的異聲。再後來真的不是感冒,只是有意識無意識的「老人嗽」,仍讓秋秋的日子不好過。牠垂著尾巴躲開時的表情有時是無奈,有時是悻悻然,有時竟是「天地之大,何處能容我身」的哀怨。
散步時,還曾在關鍵時刻乍聞主人的咳嗽聲,驚得中斷「方便」的動作呢。
發表於2008.4.26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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