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5/1
對於等待,我是很有耐心的,這是我的一項專長…在我成長過程中,我的家庭教養方式是,如果你的慾望要立刻得到滿足,便是缺乏教養、沒有水準…由此可見,靜待時機來臨時我是瞭若指掌的…摘自《醜聞筆記》
這段話最重要的是「瞭若指掌」。如果不是瞭若指掌,你怎麼能耐心地等待。不習慣如此的人,難免保守行事,因為企圖是慾望的另一種型態。
2009/5/2
向日葵的幼苗長得很快,頂端撐著兩片張開的子葉,好像所有的植物幼苗都長得這幅樣子。軀幹細細小小的,撐著一張大大的臉,人類的幼苗也是這個模樣。
你可以去看一本青少小說《檸檬的滋味》封面就是一張這樣的插畫。另一本《真誠的信徒》有一段更貼切的文字:當小孩畫畫時,圖上就是一張大臉,插上幾隻胳臂,那就是他們的人生。
2009/5/3
向日葵的幼苗已經長了15公分。莖幹太細嫩,撐不起兩片子葉。我插了一根鐵絲幫它撐直起來,鑾說該移到窗台外的花架上照一照陽光。幼苗如果照不到陽光,它會拼命的往上爬。我無法想像這樣的幼苗,如何長成一株向日葵,它們之間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
小學生被要求寫植物成長觀察報告,如果像我這樣寫,會不會被老師給個鴉蛋。
2009/5/4
早上天氣出乎意料的涼。
打開窗戶看著樓下街道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我的腦子裏的記憶好像被黑夜襲擊過,打亂了我預想好的秩序。看著夜裏被雨淋溼的路面,腦子裏正在撿起被黑夜襲擊過的記憶,重新建構起今天所需要的時空資訊,這是一種有生命力的感覺。
每天醒來都不需重整時空記憶,無意識地又過一天,好像沒有什麼生命力。
2009/5/5
我們有半年多末曾謀面,他是一個忙碌的人。我問他:最近忙什麼?這種人很喜歡人家這麼問他。忙碌似乎意味著他的熱誠、被人需要…這一類代表人際關係中的重要表徵,他好像一項一項把它們做成徽章隨時放在口袋裏。他在回答我問題時,我感覺他正在一個一個從口袋裏拿出來,帶著一點自得意滿的虔誠把它別掛在自己的胸前。
2009/5/6
用了七年多的皮夾,有幾處縫線磨損脫落,我用黑線把它縫合好,感覺又可以撐個好幾年。
這陣子曾經考慮換一個。路邊賣皮包、皮夾的攤子很多,每次翻一翻總是打消購買的念頭。人到這個年紀對於身邊的事物有一種病態的慣性,除非這個東西遺失,否則用到破破爛爛還捨不遺棄它。似乎不是節撿的問題,而是一種對重新適應的排斥。
2009/5/7
「訴說」這個名詞就不適合她的態度。摘自夏目漱石《行人》「訴說」意味著把心中的苦楚以一種壓抑的平靜語氣慢慢地說出來,你感覺這些話語在他體內塞得滿滿的,他得把它們控制得井然有序地從狹窄的氣管吐出來。想起這樣的畫面,我寧可緊閉嘴巴,把那些塞滿的東西在體內敲碎。對我而言,訴說只能以文字處理,而且只對自己訴說。
2009/5/8
散步回來,鑾就在客房看電視,連續劇演到某一個段落時,電話就會響起來,她們幾乎很有默契地知道對方要談的是什麼。我比較像《行人》書中的一郎,連續劇裏面那些簡約化、通俗化的論點會讓我感到厭煩,我們所要的幸福、快樂這類的東西,是在腦子裏雕磨出來的。一郎是用哲學的方式雕磨,太辛苦了,也許文學比較好。
2009/5/9
五天以來,雨不斷在阿爾及爾下著,終於把大海也淋濕了。摘自卡缪《薛西弗斯的神話》
這段文字經常被人引用(他們大部份不知道引自何處),原來是出自這本文集裏的《重返迪巴扎》,迪巴扎是卡缪年輕時的居所。對於那段歲月,他這麼說:如果一個人年輕時有過一次熱愛的經驗,他整個一生便耗費在努力重覓那種熱情與光明上面…
2009/5/10
「母親節快樂…」,嘉漢從巴黎打電來,這是鑾唯一的母親節禮物。
從芝山岩下來,我們繞了幾家平時常去的小餐館都客滿。我們絕對不會為了吃一餐而排隊,這意味著我們想跟人群保持一點距離,更正確的說是,我們沒有那種力氣跟人群混雜在一起。最後,我們在士東路的小店買了兩碗廣州粥回家。鑾說:只要平時過得比人家幸福就夠了。
2009/5/11
一大早,趕著把《您忠實的舒里克》讀完。
烏利茨卡婭是屬於很會說故事型的作家,說故事的方式很像約翰‧厄文,這類的作家很難控制他們說故事的慾望。然後,你就會發現書裏的主角被移來移去忙碌得要命,也就是說,作者已經不讓書中的主角有思考的機會。於是這樣的書中,就缺少了獨白。有時候,太會編故事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2009/5/12
上完課回到家,大慨六點左右,我們晚餐很簡單,接著就是散步,也許說街道漫步比較恰當。
幸福?人們太輕易使用這個名詞。路上經常碰到剛下班的鄰居,通常會說一句,你們真好命或幸福這類的話。我們大慨只能回答:兩隻老猴子搞不出什麼把戲。這句話其實意味著:我們這年紀的人已經停止製造一些需要費心思的期待,因此容易滿足。
2009/5/13
這票老人加起來大慨有八、九百歲,他們把四張咖啡桌併成長桌,被安排坐在長桌端的老人是今天的壽星。
老人只要精力旺盛,說起話來幾乎是在拼命地彈撥他們長了繭的聲帶,那位壽星的老婆似乎先發現這一點,拉著老人的袖子提醒他說話小聲一點,他手一揮講得更大聲,像一台即將報廢的老機器,對著陪伴它多年的操作工人大發雷霆。
2009/5/14
二十年後我也變成那個樣子嗎?
沒人理你的時候,你就像一台報廢停擺機器,孤獨的窩在角落,帶著羨慕、哀怨的恨意,看著眼前那些新型輕巧的機器活潑利落地工作著。偶爾有人來看你,也許誇讚你過往的功勳,你又興奮地聒噪了起來,讓人厭煩,也許他們正在商量怎麼處置你,一台起重機把你像抓小雞一樣,爪子一鬆丟進廢鐵廠裏…
2009/5/15
人一旦迷戀上某些事物,便會被這些事物雕塑成同樣的形象。當馬南不停地在織布機上工作時,織布機也反過來在他身上不停的工作,以愈來愈多的單調渴望呼應它的單調反應。摘自喬治‧艾略特《織工馬南傳》
浮士德問梅菲斯特:你為什麼不在地獄,卻與我同處一室。梅菲斯特說:這裡就是地獄,我從未脫離地獄。
我們眼前的工作也許是梅菲斯特的化身,我們把靈魂交出來,換取微薄的薪水。
2009/5/16
人老了,到底還能寫作麼?我的意思是:人到了七十多歲,如果體力還容許,這時候的寫作動力是什麼?我想提的問題是:如果七十幾歲的人都沒有留下任何文本,那麼七十幾歲對人類而言似乎是隔著一條鴻溝,跟死亡的鴻溝差不多吧。
在舊書店找羅素的散文集《真與愛》,不知道是他幾歲時的作品,但是我知道他九十幾歲還在寫作。
2009/5/17
悲劇是一種對神祉發出的幽默微笑。悲劇英雄文雅地蔑笑他的命運。他將命運實踐得如此巧妙,以至於這回的玩偶是神祉而非人類。摘自惹內《竊賊日記》
我在想一個人如果活到很老還能寫作,那麼他就是一個悲劇英雄。我是說,一個人到了這種無奈年齡,必定有感覺這種感覺,因為他只剩下「寫作」這個武器可以對抗命運。我們能夠這麼瀟灑嗎?
2009/5/18
坐在落地窗邊,鑾在跟我講昨夜的夢。
我看著窗外的街景像一齣默劇。鑾的夢境很簡單像平常生活的翻版,只是人物稍有混淆,我的夢就顯得特別荒謬、零亂,時空、邏輯錯亂,在轉醒那一刻就解體…街道上景物變化的節奏,隨著街口紅綠燈時快時慢。聽不外面的聲音,少了一根連結外界的通路,似乎減輕了意圖瞭解外面吵雜世界的負擔。
2009/5/19
人生是不是可以簡單一點,或是說坦然一點。
所謂的簡單、坦然是我們的人格才剛被打造出來時的那個樣子,我們腦子裏裝進去的人格典範,是歌德、羅素、愛因斯坦…這一類永遠不朽的人物,而不是像巴菲特這類的人物。我之所以說到巴菲特,是因為下午有個年輕人把他當做神來膜拜。我告訴他也許五年後就不再有人談巴菲特。
2009/5/20
對我而言,他代表歐洲,代表歐洲那種柔和優雅的影響力。…在那個國度,藝術和生活多少有點關係。在那個國度,你可以安靜地坐在人群中觀看眼前的表演,心裏想自己的事。摘自亨利‧米勒《色史》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在這樣國度裏的人,生活可以過得簡單一點、坦然一點,想想自己的事,這個時候藝術就會鑽進你正在想的事情裏。
2009/5/21
只有在我不再是這個社會的嚴肅成員,恢復自己本來面目的時候,這個世界才有可能從我身上得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摘自亨利‧米勒《色史》
歌德在威瑪任公職做了很多事情,但是這個世界從他身上得到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他離開公職之後的寫作生命,蒙田也是如此。五十多歲的人會漸漸失去社會地位,也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2009/5/22
上山教圍棋的日子。才六點多,太陽就已經灼灼逼人。我帶著杜斯妥也夫斯基《附魔者》出門,讀杜氏的書需要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尤其是這麼燥熱的天氣。
趕上6:45上山的小型公車,我選擇在陽明山的星巴克落腳。前幾個月,花季、海芋季人潮太多,中途下就會上不了車。
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就是我專屬的位子,進門時我就決定了。
2009/5/23
老人家也許九十幾歲了,我看他費了一點力氣推開咖啡店門。他所有的行動都很緩慢,不是那種沒有力氣拖著老命的緩慢,是一種可以把時間停駐著的緩慢。我覺得他用這種詭計騙過了死神。
我看他只點了一杯黑咖啡,一個人看著窗外臉上沒有孤獨的感覺。一個人到了這樣的年紀,腦子裏想的是什麼,過去、現在、未來…一個幾乎到了終點的未來如何想像。
2009/5/25
這幾天SOGO芝山店開幕,我們多了一條散步路線。
幾年前,我們剛開始只在運動公園繞圈子,後來幾位鄰居加入成了一個散步隊伍,大部份都是太太們,偶爾先生也會來。在群體中,我開始覺得不自在,慢慢地找了一些藉口退出,鑾又持續了好幾年。去年夏天,我們又恢復散步的習慣,鑾說在街上漫步比趕鴉子式的快走,更合乎人性…
2009/5/26
為了要更能服務人群,人必須有時與他們保持距離。摘自卡缪《薛西弗斯的神話》
我習慣於跟人保持一段距離,這是源自於天生害羞的性格。性格是不會變的,你只能改變它的用法,譬如說你慢慢地用它,也就說對於害羞你只能慢慢地磨它,因此我生命的節奏就會調適在緩慢、穩定、安全的狀態。在雜亂的群體中我會覺得煩亂,甚至會鄙視人群…
2009/5/27
步行不夠快,所以我們奔跑;奔跑不夠快,所以我們騎馬…航行…開車…飛翔…但是人們常常說,人類的靈魂只能以人類步行的速度前進…所有的靈魂到哪裡了?被拋在後面了,他們到處遊蕩…摘自愛特伍《當半個神不容易》
我懷疑,我的靈魂一直處於龜行狀態。即使我大半的人生,因為羞澀、膽怯、懦弱,只敢一步步緩行,回頭還是看不到靈魂。
2009/5/28
果戈里曾經說:寫東西的人不能放下筆,就像畫家不能放下畫筆一樣。每天必定得寫點什麼。有人問:可是寫不出來怎麼辦?沒關係,你就拿起筆來反覆地寫:『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我寫不出來』
果戈里又說:想到什麼就寫,糟糕、笨拙都沒關係,不必修飾。過幾個月再拿出來重讀,必定有新的發現這時候就是修改的時機。可是這方法我做不到。
2009/5/29
過了這個端午節的連續假日,夏天就會真的到來。
遠方傳來一陣陣小喇叭的吹奏聲,我記起來了這是夏天才聽得到的聲音,他吹的都是我們年輕時代的流行老歌。一陣吵雜的摩托車聲淹沒一切…小喇叭又起…突然覺得窗外的聲音是存在著的,這個〝存在〞已經被我遺忘了很久。身後響起一陣壁虎的叫聲…我身上關於夏天聲音的記憶甦醒了。
2009/5/30
小女孩穿著粉紅色上衣、紫藍色長褲,從我們身旁僅留的小縫隙穿過,兩隻小手臂靈巧地又張開來,她在飛翔…也許可說是飛舞。我們都看得出來她的小手臂展現的是飛機翅膀的形體,所以當然是飛翔,只是她飛得太美妙,所以我才說是飛舞,像小燕子在窄街裏精準又矯捷的飛舞…
人類對飛翔的想像是如此的原始,是一億五千萬年前始祖鳥留給我們的記憶?
2009/5/31
忙了一整天。我們幾個老師聯合幫孩子們辦了一場圍棋比賽,很高興我的學生拿下了所組別的冠軍。
其實,我是一個不喜歡參加比賽的人,也就是說我不適合從事,像球員、演奏者、棋手、表演者…這一類的工作。譬如說,如果有人邀請去參加寫作班,我絕對會拒絕,因為我無法跟大家一起在課堂上當場寫作。我一輩子在逃避這一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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