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石（一）告白
經過了許多年，我以為早已釋然，卻仍然會在某個獨處的時光，也許是夏日午
後，或者是秋日早晨，抑或是沒來由的落寞夜晚，心裡仍要清楚浮現他的名字
，我確實明白，遺忘，口頭說的容易，卻永遠騙不了自己，騙不了自己心底深
處最初的想念。而我心中最深的遺憾，也許只是，忘了好好跟他說再見。
喜歡一個人，通常沒有道理。愛情來時，更常常無聲無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
，不知什麼時候結束。而且常常是莫名其妙，也許如煙，也許如夢。當有一天
，經過了人生歷練，卻仍要想起，一個清晰的名字，或許也終於懂得，什麼叫
做刻骨銘心。
那時我好年輕，完成了入伍訓練，分發報到的單位，竟然遠在反共的最前哨，
馬祖。從新訓中心到分發這中間，有一個銜接教育，好讓台灣來的菜鳥，很快
的可以融入戰地的肅殺氣氛。他是我銜接教育的教育班長。班長有著農家子弟
的淳樸氣息，與我有著截然不同的成長背景，我們七八個從台灣來的菜鳥，就
歸他管轄，等待一個月的銜接教育結束，就要分發到各自所屬營隊，我們彼此
本來就是各自生命中的過客，時間到了，各自分飛，生命中再也不會出現
這樣一個人的記憶。
每每在假日休假前，他總是對我諸多挑剔，拖延我的假日,我認為他是有意無
意，藉故找我的麻煩，所以我對他的印象一直不好，直到後來我並沒有如期在
銜接教育結束後，分發回所屬營隊，他推薦我留下來，我們成為平起平坐的同
事，才有機會熟悉彼此。在陸續相處的日子，我們一直保持有點距離的熟悉程
度，日子不好也不壞，天天數著饅頭度日。
那一年，馬祖在停辦了多年救國團的暑期戰鬥營後，再一次開放，我們的駐在
地，被規劃為戰鬥營學員的住宿點，以外島的生活條件而言，有太多需要重新
整理的工事，才能迎接這一批來自台灣的嬌客，於是我們整個單位被分成兩大
部分，構工組跟執勤組。構工組一大早出門，負責整建工事的所有粗重工作，
勤務組則負責所有執勤業務。房舍修繕的工作對我而言無疑是個苦差事，還好
他幫了我很多忙。為了修繕工作的方便進行，我們也由兩人一室的小寢室，改
為四人一室，於是我們有了更多認識的機會。
有時我們會趁著閒暇爬到屋頂的平台，對著大海談未來，他常常說退伍後，可
能還是回福隆鄉下種田，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對我的所學，既好奇也羨
慕，有時也為我沒能調到更好的單位而抱屈。我卻常羨慕起他單純而直接的未
來。在他福隆鄉下老家，還有父母守著幾方田地，殷勤而踏實的過著日子。那
反倒是我一輩子無法想像，守著一個愛的人，最單純的幸福。
白天構工的日子，有他為我擋掉許多體力勞動，夜晚才是我們能交心的時光。
有一次半夜，為了接班執勤，我叫了他三次，也許是白天太累，他怎麼樣都叫
不醒，索性我就幫他值了2個小時的班，直到天亮，他才不住的表示歉意，而
且笑罵我的傻。他又怎知，我非旦已經不再討厭他，還千百萬個願意，為他在
寒風中執勤四個小時，而且一點都不以為苦，無非是心甘情願啊。
我開始害怕分離日子的來臨，他卻高興的數著退伍日子的來臨，破冬，破百，
對他而言一切都是喜悅。對我而言那卻是分離日子。一個人可以擁有長相廝守
的愛情，這是多麼平凡而理所當然的要求，而我卻是一個從來沒有資格享有這
些的人，我是一直都明確知道的啊!
一個晴朗明亮的周日上午，我們在屋頂平台，望著凌晨剛到的，從台灣來的
運補船發呆，有一搭沒一搭的，想念著台灣的瑣碎過往，他忽然沉靜了下來
，”再來三個航次（一個月有三個航次），我就要回台灣了!”， ”嗯!”
，這是我僅能作的回應。突然間空氣凝結了起來，就在這樣一個盛暑的周日
早上。我難過的不敢抬頭看他，就怕我不爭氣的眼淚，要讓兩個大男人手足
無措吧!終於他還是打破沉默，他拉著我趕到了市場，買了一尾黃魚，小心
謹慎的從魚鰓旁兩側，取下兩顆心型魚骨，用馬祖大麴酒浸泡過後，去除
我懼怕的魚腥味，遞給我一顆，這叫情人石，據說有情人各據一顆，如果有
一方變心，它就會變色，我們一人一顆留作紀念，我先回台灣，但你退伍後
一定要來福隆看看，一個你一定會喜歡的地方!”
其實我並不知道福隆是什麼樣的地方，只是我喜歡寧靜，鄉下都有這個特質
，所以我都喜歡，此刻我是一定會喜歡福隆的，因為那不就是他要歸去的地
方嗎?因為有他，福隆對我才有了意義啊!這算是他對我的告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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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石（二）麻醉
新鮮的黃魚,應該是鮮甜甘美的。這尾黃魚,成了當天晚上,他的破月歡宴上的
主菜，我卻因為從小懼怕魚蟹的腥味,不知道甚麼叫做甘美的滋味。我選了一
個離黃魚最遠的位置,卻也是一個離他最遠的位子，就怕別人異樣的眼光，看
穿了我和他的不自然。
我們幾個交情不錯的幹部，沾染著他的喜悅，酒香撲鼻，大家都忘了馬祖大麴
的強烈後作用力，喝的七葷八素，東倒西歪，然後逐漸散去，各自回寢室去了
，而我卻遺傳了父親的好酒量，成了唯一清醒的人。我知道這是一個放放肆的
夜晚，總要有人清醒，留下來收拾殘局，因為這些殘敗的酒席，若不及在明天
早點名前清理完畢，隊長將要大發雷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我扶著不醒人事的他，踉踉蹌蹌的回到寢室，另兩名室友一人留守工地，一人
出勤務。偌大的空間，只有他沈重的呼吸，伴隨著我無依的孤寂。我扶他輕輕
躺下，轉身要去收拾殘敗的筵席，順便整理自己，一整天也跟著杯盤狼藉的思
緒。
他猛一起身，捉住我的手臂，那該是使盡了莊稼人的力氣吧!這猛力一拉，捉
痛了我的手臂，卻牽不住我的人。
烈酒可以麻醉了人的神經，卻反而清醒了人的意志，所以酗酒貪杯的酒徒，就
算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卻仍要不住的喊著，再來一瓶，因為他總歸是清楚
知道，喝酒的目的的。
”別走！”他那近似命令的口吻，卻隱隱透漏著哀求！
我扳開了他的手，平靜的說。“我去收拾一下，明早，隊長見了，要罵人的！！”
“去他媽的隊長！” 他始終閉著雙眼。
”！你難道連一絲回憶都不留給我嗎？”這樣的哀求，卻牽住了我的人，也絆
住了我的心！
回憶？甚麼樣的回憶才是他要的，我只知道，我的人生就要被分割的七零八落
，他正一刀一刀在我心上割出了傷痕，我卻仍千百萬個願意，承受這樣的痛楚
。在每段七零八落的人生回憶，若因為有他而值得回味，所有的痛楚我都歡喜
承受！！ 這才是我此刻真正的想法啊！
伴隨著酒氣，他開始了抽搐區吐，而我的心也跟著糾結在一起，平凡的世間男女，你情我願的愛情遊戲，對我和他而言，卻是一輩子可能無法跨過的藩籬！
我鼓起了勇氣，緊緊的用力抱著他，他回報給我的是更熱切而呼吸急促的喘息
，那應該是用盡一生力氣的擁抱，彷彿我隨時就要如煙蒸發，我抱住了這一時
這一刻，心理卻更加明白，這是我永遠抱不住的傳說中的永遠。
我愛他！他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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