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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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風徐徐地挾著黝黑的劉海在皎潔月光的襯托下熠熠發亮，妳雙臂撐著護欄。於是，這城市的光揉著月光的輕揉軟款將妳虛瘦的影映至地面。
或許是忘了什麼，妳記不得。
總覺得自己身旁少了樣什麼若即若離若隱若現的事物，妳覺得自己在長大之後便患了失憶症──關於小時候。妳不得不承認，不是妳記性退化，而是妳不願意承認對妳來說有著特別意義的姐姐。
雙胞胎，這名詞只是在受精過程中九十分之一的不小心與突變罷了，至少對妳的意義是如此。妳總對那些不懂得雙胞胎生活而稱羨假如自己個分身該有多好有多好的人嗤之以鼻，他們永遠不會了解雙胞胎即使外表相像，可是內心呢？
內心所有的思緒會相像嗎？
百分之百雷同的ＤＮＡ之下總會突變出一些怪異的例子，妳和妳姐姐即是。
自小，妳總以為姐姐這稱號只是醫生為了方便拿取的順序而逕自讓姐姐比妳早幾分鐘先體驗到這世間的種種，而妳便尾隨在姐姐的腳步之後，踩著姐姐踏好的路一步一步前行（但妳卻想脫離姐姐所鋪設的路獨自踽踽前行，即使妳明瞭這是艱辛的，但妳堅持）。
然後，姐姐比妳早一步體驗這世上的酸甜苦辣，卻也相同地早妳一步離開這世間。那天妳的父乾枯瘦黃的臉頰爬滿淚痕地告訴妳，妳姐姐跳樓自殺，而妳輕輕地回了聲「噢」之後便走到頂樓吹風。
妳鼓膜嗡嗡作響，妳以為姐姐想告訴妳什麼，但妳卻聽不到風中企圖傳遞的耳語呢喃。夏風溫徐地撲臉，妳便覺疲睏，不只是身體上，更是心理上的疲累。
如今妳要適應世界沒有妳分身的日子。
於是，妳開始做夢。
※
妳首次知道與姐姐明顯分野是在五歲的時候。
妳與姐姐為了媽媽買的洋娃娃而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大打出手。妳總是喜歡媽媽替姐姐挑選有祖母綠的眼、刻鑿有致的隆鼻、細薄唇瓣、金亮金亮鬈髮的洋娃娃，對於自己娃娃（製作粗糙甚至眉毛缺了小角）的顏色妳總是不甚喜歡，妳曾跟母親提及，而母親忙著擦拭桌面心不在焉地說：「妳有娃娃已經很好了，說不定妳幼稚園的同學都沒有娃娃了，妳跟妳姐姐吵什麼？」
「可是我就是想要姐姐那種會睡覺的娃娃嘛！那種好可愛喲！但是我的娃娃都不會睡覺，而且頭髮也是黑黑的，好醜喲！」妳心不甘地回嘴。
「妳再吵，妳下次就沒有洋娃娃！」母親忍受不了妳的一再追問，便動怒，而妳也識相地不再追問，深怕一個不小心，下次便沒有洋娃娃。
年幼如妳，妳以為外表相同的個體所得到的物質應是公平無私的，至少叔叔阿姨們是這樣對妳說的（但他們紅包總是多塞一千元給姐姐）。小小的妳不明白為何媽媽總是替姐姐多買一套小洋裝；爸爸總是多買一包糖果給姐姐；外公總是喜歡與姐姐玩騎馬打仗；外婆總是把妳喜歡吃的熱狗留給姐姐，即使妳嚷著想吃，外婆也會先給姐姐之後，再把剩餘的熱狗給妳。
當時妳還小，妳不知道偏心兩字怎寫。
小小的妳總以為長得相同所得到的禮物也會相對等值，妳卻往往在眼淚中明白姐姐總是從父母身上得到比妳更多的東西，即使長相如此相似，別人對你們的看法也或許極端，姐姐總是比較好，獲得比較多東西；而自己呢？
小小的妳不知道答案。
妳和姐姐開始上國中。
國中的妳漸漸了解同學學習的腳步是妳望塵莫及的。課程難度與小學相去甚遠，小學時期妳在班上還排名大約中上的名次，但上國中之後，妳對於數學的聯立方程式總是不知從何下手，但家教老師卻每晚到家中教姐姐數學；關於英文的的文法妳不知道ＤＯ和ＤＯＥＳ如何使用，妳只知道父母願意花一個月幾萬元讓姐姐去補英文，而妳的英文卻在及格邊緣徘徊；國文是妳所有科目中算是放得上檯面的科目，只是姐姐的能力依舊比妳強。
月考後是妳最痛苦的時期，聽到家人對於姐姐諸多稱讚，總是刺耳。妳便把自己禁錮在專屬自己的小房間裡頭，縱使裡面只容得下床鋪，但還算舒適的了。只是妳始終不願意提醒自己姐姐房間比妳大上好幾倍，有電視冰箱冷氣，而妳狹隘闃黑的房間卻只有一盞燈泡與轉動起來嗄吱嗄吱響的生鏽電風扇而已。
牆壁呢？
妳自認為那堵牆姐姐所沒有的，先前妳利用整個假日自己買了桶油漆自己粉刷房間，即使那桶油漆讓妳縮衣節食了三個禮拜，但妳依舊甘之如飴，每天進房間看到自己喜歡的顏色心情便會開朗許多，至少可以暫時逃避姐姐成功光環所帶給妳的壓力。
妳試著說服自己，雖是雙胞胎，人的能力卻不盡相同，妳和姐姐是不同的個體，姐姐有她讀書的天份，而妳有妳自己的天份，只是尚未被發覺。
妳這份想法一直沒被同儕間的蜚言流語打散，至少目前是這樣。
妳放學總習慣慢跑操場三圈以鍛鍊自己的肺活量，妳和姐姐自小便有氣喘，醫生建議妳們要養成經常性運動的習慣才能預防氣喘再次發作。妳從那時便每天傍晚到學校慢跑，而妳姐姐也是從當時立志自己要當醫生醫治妳們的氣喘，當時的妳煞是感動。
但後來呢？
妳在學校慢跑時，幾位隔壁班的女孩在妳背後嚼舌根，妳知道她們在訕笑些什麼，妳不想卻不得不聽他們說話。或許無心，或許有意，她們的話語便這樣傳到妳耳中。內容不脫妳和妳姐姐同是雙胞胎為何成績相差如此大、妳姐姐是學校的模範生，而妳卻只是成績吊車尾、妳姐姐說話總是文質彬彬氣質有禮貌，而妳說話卻有男孩子氣概，妳知道，以她們的話來說那叫男人婆……
悄悄地，姐姐幼時所允諾的事情對妳的感動漸漸動搖，此時，妳不禁懷疑妳與姐姐同為雙胞胎的事實。即使ＤＮＡ不同也好，總是同個爹娘生的，課業不該差異如此巨大。
那時，斜陽曳著妳的身影倒映在操場一咬一咬，妳感到臉頰一陣溫濕。
當時的妳哭了，妳在眼淚中學會如何仇恨。
妳首次萌生恐怖的念頭是在高中聯考放榜之後，得知姐姐如願考上第一志願，而妳卻考上私立學校時，當下妳希望姐姐從妳生命中消逝，妳希望自己能夠代替姐姐的位置，接受父母的掌聲。
畢竟她是妳的孿生姐姐，妳即刻把罪惡的念頭壓抑下來。
啐，姐姐。
當妳父母欣喜地討論今晚該如何慶祝姐姐考上第一志願的同時，妳將自己封閉在自己的房間。妳不願意再聽到關於母親稱讚姐姐的話，也不願意聽到父親感嘆地說明明是雙胞胎為何課業的成就卻南轅北轍。妳不願意接受父母替妳和姐姐所下的評價，那是大人之間打分數的方式。
月光入戶，映照在妳白皙的臉龐，妳獨站於鏡前，望著靜中的倒影，妳漸地褪去衣物，上衣、短褲、胸罩、內褲。
妳站在鏡前省視自己。
凹凸有致的身型是妳最引以為傲的，妳手指感受肌膚的觸感自臉部漸地下滑而益發細密，觸碰著顴骨的凸起唇瓣的柔嫩鎖骨的堅硬雙胸綿密的觸感平坦的小腹覆著濃密雜草的禁地，妳自戀地欣賞著自己完美無暇的身材。
妳愛如此柔嫩綿密的觸感，彷若觸碰嬰孩的肌膚吹彈即破，皮膚映射著月光的皚皚，房間除妳之外沒有任何的發光物體，妳獨自矗立於闃黑中熠熠晶亮，噢，多美麗的女孩，妳想。
但，妳不敢立即確定鏡中所立之人是妳而不是妳姐姐。
妳一直印象深刻，關於妳姐姐的身材。那是第一次妳們在身體產生微妙變化時的第一次共浴。妳拗不過姐姐一再地央求妳幫她刷洗背部的要求，妳征忡一會，因為妳不想要見到自己的器官被裝置在別人的身上，但始終拗不過，於是妳倆共浴。
浴室熱氣蒸騰，瀰漫著霧氣，混著肥皂味與姐姐身上微微發出的香味。
「欸，妹呀，幫我擦背，好不好？」姐姐背對著妳仔細地洗刷著身體。
「唔？」
「嗯」
鵝黃的燈光鋪在姐姐原本白皙的膚色上頭更顯得澄黃，使妳想起初生幼雛胎毛的顏色。妳輕輕地幫姐姐擦洗著背部，細膩的觸感在指間慢慢地暈開，那是一種接近玻璃觸感的滑潤。妳一路自背脊洗刷至臀，妳發現姐姐的臀與妳的臀不同，她圓弧的臀線更顯得性感，妳明顯感受到自己呼吸的急促，多美的女孩，她是我姐姐。
「妹，妳怎停下來了？」妳姐姐轉過頭，妳看到她隆起的小丘，既豐腴又豐滿。
「沒有……」
「姐，妳眼睛閉起來好不好」妳赤紅著臉。
「怎麼了？」
妳的唇覆蓋著姐姐柔嫩的唇，妳想知道姐姐的唇是否與她肌膚那般柔嫩，於是妳與姐姐接吻。那是妳的初吻，妳在那次便把初吻獻給自己的姐姐。妳甚至懷疑，姐姐並不存在，妳是與鏡中的自己接吻，徒留陣陣溫度自唇瓣遞送過來。多久之前妳便習慣與鏡中的自己接吻？妳喜愛那般冰冷的溫度，相同唇瓣的交接卻是不同溫度的傳遞。但此時呢？
妳與姐姐正在接吻。
當妳發現自己依舊一人裸身處於房內並和鏡中的自己接吻時，妳發愣。透過月光微微的反射，妳在鏡中看到自己，也看到了姐姐。
妳笑了，妳對著鏡子微笑；而妳也看到，鏡中的姐姐正對妳微笑。
並且，繼續親吻。
在妳大學時有段時間妳一度以為姐姐是最了解妳的人，因為別人說孿生姊妹會有心電感應，妳也深信不疑，只是心電感應並不會出現在妳和姐姐之間，也是有例外的吧，妳想。
叩──叩──
姐姐敲妳房門：『妹，妳最近身體有沒有怪怪的？不然我怎麼覺得我的肚子常間歇性的陣痛。』
「沒事……，我沒事。」妳支支吾吾地回應妳姐姐。
此時，妳對於雙胞胎之間存在著心電感應的說法甚感神奇，妳驚訝為何姐姐知曉妳的身體最近微恙，或者這麼說，妳的身體不是感冒或生病那麼簡單，而是懷孕了。
是的，妳是懷孕了。
在三個月前，妳月經一直沒來。妳懷疑是否是之前與妳男友歡媾時沒戴保險套而讓妳懷孕，導致月經遲遲不來。妳告訴妳男友這件事情，他著急著嚷嚷他從來沒有處理過這種事情，不知道第一次沒戴就真的中了。妳以可能是最近趕報告太晚睡月經才會晚的理由來安慰妳男友，或許情況沒他想得那麼糟糕。
直到妳發現驗孕棒顯示兩條藍線時妳才驚覺原來妳肚子裡面有著生命。此刻，妳感覺妳與姐姐有著真正的不同，妳肚裡孕育著生命，妳在懷胎十月之後即將成為母親，而妳姐姐呢？她依然只是繼續升學的書呆子。雖然妳並不想如此年輕就當母親，但是妳在男友會負責的承諾之下，接受事實。
妳在鏡中看見自己日漸浮凸的肚皮知曉原來妳與姐姐的差異在這。一生裡頭一次，妳是妳，姐姐是姐姐，不會因為孿生姊妹而有所改變。
直到妳發現姐姐藏著更大秘密之前，妳單純的以為你們之間終於有著分野的存在。
那晚，妳因害喜而輾轉反側。妳眼皮雖然闔起，但總有股暈眩感攫住妳，使勁地搖晃，妳一直想吐。妳從來不知道懷孕是如此辛苦，妳起身，徐步邁向廁所的途中，妳聽見姐姐房裡傳來細微的悶哼。
好奇心驅策之下，妳輕聲躡足地將耳貼在姐姐的房門，想一探究竟，那是什麼樣的聲響可以如此淫浪。
「Ｘ的！妳和妳妹妹一樣緊！Ｘ！」
妳頓時感到腦部硬生被砸得暈眩，姐姐房裡的男人是妳的男友。妳摸著肚裡的孩子，妳明白姐姐先前為何說她肚子不舒服，原來她也和妳相同
──懷孕了，而且是同樣男人的孩子。
是什麼樣的情況下妳那麼恨妳姐姐？妳自問。
難道，姐姐連我想脫離我們之間的關係這點小小的心願都不能讓我實現嗎？不能讓我是我，妳是妳得過一輩子嗎？難道要如此沒有分別的過完一生？連小孩也一樣？
不，好強如妳，妳知道自己用盡任何手段絕對不會讓此事發生。
於是，妳逕自替姐姐規劃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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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風徐徐地挾著黝黑的劉海在皎潔月光的襯托下熠熠發亮，妳雙臂撐著護欄。於是，這城市的光揉著月光輕揉軟款地將妳虛瘦的影映在地面。
妳記得了。
隔天晚上，妳將姐姐叫到頂樓，妳要跟她攤開來說個明白。而妳姐姐也按照時間到了頂樓。
妳將姐姐誘至護欄邊。
「妳為何要跟我的男朋友發生關係？」妳異常平淡的敘說著彷彿不甘妳的事的口吻令妳姐姐毛骨悚然。
「我……，我沒有……」姐姐支支吾吾的言語透露了一切。
「那昨晚妳房間的聲音是什麼？」妳依舊平靜
「真的……，真的沒有……」姐姐倚著護欄，驚愕地喘氣。
「真的？」妳語調上揚，慢慢地步向妳姐姐。
「妳知道從以前大家目光的焦點就一直放在妳身上嗎？雖然我們是雙胞胎，可是妳的表現永遠比我突出，妳知道我周遭的人都拿我和妳比較，不論課業或者儀態方面……」妳嗤之以鼻。
「有……嗎？」姐姐一附不可置信的神情，可妳知道姐姐早就知曉旁人的耳語。
「我曾經說服自己，我們有著相同的外表但是成就不同是由於天份的關係。我也試著不讓自己恨妳，因為畢竟妳是我姐姐，看著妳領獎得獎我至少也可以跟別人說那是我雙胞胎姐姐。只是……，我沒那麼寬宏大量。我心裡依然忌妒妳，忌妒為何妳那麼討人喜愛，父母給妳的東西總是比我多，大家對妳總是比對我好。」月光灑滿妳的臉異常冷酷。
「而現在呢？」
「呵……，現在呢？」
妳忍不住發噱，妳慢慢走向妳姐，妳們之間的距離貼得很近很近，彷彿那天妳在浴室中親吻她一般，很近。姐姐此時啞口，妳聽得到她的呼吸聲因緊張而極度不規律。
妳，吻了妳姐，像那天在浴室般。
「姐，我很愛妳。可是……我更恨妳！」
力氣自妳身體汩汩湧出，妳兩手順勢一推，姐姐便跌出欄杆。
碰──
呵，妳笑了。
此時的妳美麗如昔，而姐姐呢？姐姐呢？
她是一灘糊，是生命原始的狀態。
究竟，妳與她有所區別了。
於是，夢中的妳殺了妳姐姐。
※
裂光倏地闖進，妳微瞇眼，見醫師逆光驟現。
妳憶起妳躺在生產台上。
對於孩子能順利生出妳感到驚訝，懷胎十月之間，妳從來沒有做過產前檢查，也不知道孩子是男抑或是女。
醫師見妳醒來，告知妳，小孩平安無事：「恭喜妳，太太」
「是對女生雙胞胎喲！」
妳回以微笑。
妳確信，不久之後的將來，她們將與姐姐相同的在妳生命中──
從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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