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版)
※
※
父,你熟睡鼾聲如潮水般拍擊著我脆弱不堪的耳膜,總算因酒酣耳熱及愿懟之後無法應對的虛無而,沉沉睡去。
微塌鼻樑的背光處隱伏著陰影的幼獸隨著燈光顫抖,你,益發蒼老。深秋夜晚的冷沁膚,你身體隱約似乎因天寒而微微打哆嗦,我替你蓋被,猶如你小時後幫我蓋被一般,很輕,但我粗笨的手卻令你雙眉緊蹙。
父,多久沒看你開懷的笑?不是酒酣耳熱後獨自唱著江惠、黃乙玲的歌曲暗自隨著旋律歌唱走音時的發噱;更不是酒杯見底後虛無的冷笑,最近很少看到你笑。最近一次看到你笑是何時我已記不得,但我永遠記得你最後一次發嗔是何時,幾乎是每週一輪,而我不得已,也不得不把你瞠怒的神情在腦中刻劃得如此清晰,一刻一鑿一刻一鑿之間,你的笑臉已倏地逃出我的記憶,不復存在。
我獨坐床沿,漆黑四周壓得胸悶,四壁如荒野狂狼爭食般地撲向我。
「不怕,乖,拔拔在這」
幼時,當我驚駭懼怕時,你總會輕撫著我的頭,並且承諾帶我去看火車。如今,你愿懣無助,我卻無法(或許不知)該如何伸手並且,告訴你,我,在這。
自幼時的我已將火車與你畫上同等的記號。
每當年幼的我吵著要買火車模型時,你總會輕拍我的頭:「乖乖,等等拔拔帶你去看火車好不好?」,低沉的嗓音在我小小的耳朵暈成大大的轟隆聲,印象中你的嗓音跟跟火車一樣總能令我心安。
神奇如你,你總是能精確地知道火車大約何時經過天橋下──那個我們經常去看火車的平交道。小小的我蹲坐在大大的機車前座,握著你大大的手掌,感受著你暖暖的溫度,聽著你敘說這班火車的終點站,靠著你的胸口等著火車的經過,聽著你因為我的童言童語輕輕地呵笑。
你望著鐵軌的北段,大大暖暖的手撫著我的頭,我憨笑以回應你對我敘說台灣的北方是台北。究竟台北長得如何?年幼的我也沒個譜,只聽你細細地敘說台北的進步繁華,你說等我長大之後我就會到台北,也說不定會永遠定居台北,就會忘了台南的父母。
「拔拔,不會,你還要帶我去看火車!因為我不知道火車哪裡有。」小小的手緊握著大大的手,暖暖的。
你笑了,兩眼瞇成橫臥的海面有著爽朗的笑聲回蕩,一波秋池靜默地輕歛著,眼角因笑容而浮突著魚尾紋。
那時,我還小,還不懂得你的笑容。
於是,當我升上國三,開始我人生的轉捩點。
鎮日埋頭於書堆之中,睜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書;闔眼想到的是明天的模擬考還有好幾章節尚未詳讀。失序的生理時鐘依舊照著原本應當的軌道行走,而我照著大家說的讀書會有多好多好的路毫不遲疑地踏著,即使一路上荊棘滿佈,刺得傷痕累累,但,因為你的鼓勵,所以我堅持。
學習的路我踏得艱苦,數學成績因我的腦袋遲鈍而日漸下滑,你和母親焦急地為我四處探聽補習班有哪位名師教得好。因此,國三大半時間因為你和母親的殷殷期待,而我便在補習班渡過。
我悶不吭聲,可,我寧相信,你是懂我的。
你曾對我提及你以前就讀的高職,同我敘述你以前高職生活過得如何如何等云云;但回歸到最後,我隱隱聽得出你對我的殷切期盼,你希望我至少能在最後一年拼個好學校,以後尋覓工作也不必那麼辛苦。你說你剛出社會你的職業是替家電公司搬運貨物,當時的你六十公斤不到,如何能搬起比你體重重上幾倍的電器?
「毅力呀,不然能怎辦?牙關咬緊就過了」,你淡然地說。
那之後呢?
你憑著高職的學歷以及憲兵兵種的加分之下幸運地謀求公職,職業算是穩定得了。對當時的社會來說,商人或許是最好賺錢的一途,但你寧願薪水固定,也不願花這風險。風險是你永遠料想不到的,也或許它會在你生意最為成功時刻來到。你曾對我如是說。
那之後的之後呢?
高中放榜,雖然考上的學校是第二志願,但你依舊為我感到驕傲。每每將我介紹給你同事時,第一句話即是我就讀於哪間學校,再來才是介紹我予你同事。
放榜過幾天,你對我說:你要好好努力讀書,你比我聰明,考得學校也比我好,所以你以後也要比我更有出息。
我欣然允諾以毫不遲疑的態度。
你嘴邊勾起彎月的弧線,兩眼微揚,眼角因笑容而鏤刻紋路。你沒出聲,輕輕且安穩地撫著我的肩:加油!相信你可以。
那時,我還小,還不懂得你的笑容背後所蘊含的意義。
而現在呢?我懂嗎?我真的懂嗎?我真的懂父親嗎?我真的懂父親的笑容嗎?
不懂,我不懂。
我以輕聲躡足之姿起身。
浴室鵝黃昏暗的殘燈幢幢,映照著我的臉。我不經意地觸碰著雙頰,指端末梢遞著與你同等皮膚的觸感,很多人說我長得同你一般,不說用臆測即知我是你子,果真有如此神似嗎?我懷疑。
不,我與你不同。
即便DNA遺傳因子相似度逼近百分之百的我們之間依然存在著一道分野──我不懂你的笑容,我與你不同。
前陣子,你因職場不順遭遇左遷,你憤恨不平,為何你跟著他如此努力地工作學習,他依舊把你徹換?你不懂為何每晚加班處理公文所換來竟是如此不平的待遇,只因你上司礙於人情理由,為了使認識的親人能獲得一份溫飽而將你替換,你憤懣地說。
社會大學是現階段高中生所無法體會與學習的,甚至大學生也同等的缺乏與人應對進退的經驗,你曾對我說過,可你當時的眼神不時瞟向處理不完而帶回家的公文透漏些信息予我。你是不甘願的,與上級間的交際手腕不夠圓滑使你調至文書處。(社會大學能使我從一粒鋒芒畢露的尖石磨練為圓滑的鵝卵石,我是該學學。只是,我想從裡頭學的並不只是這些,而是該如何與你溝通,如是而已。)
降職對你來說是深深的打擊,而你因挫折便浸淫於酒精恍惚的催眠術中,任由酒精恣意將你催眠帶往飄飄然的境地,那兒有繽紛五彩的花朵,有雲,有蓊鬱及菁菁的森林和草原,你多久沒如此怡然自得過?暫時逃避主管逼退的心情,逃避接送小孩上下學感時間的壓力,遠離小孩補習費所堆垛的抑鬱,遠離家人,遠離你,自己。
你了解家人對你喝酒的行為甚感擔憂?你知曉酒精的催眠之下你做盡多少煩擾鄰居之情事?
我了解你愛逞強,但也不必把所有的心事往肚裡吞。母親曾對我提及,你只會把煩憂往外人那頭傾倒,而家人呢?卻一點也不了解你的心情。你知道我們有多想幫你分攤一點難過,即使微不足道也好,至少那點壓力不至於成為壓死駱駝的稻草。
幾杯黃湯日漸堆垛成你腹前的小丘;你從你最自豪吃不胖的身材驟增至七十好幾;你額前遭時間鏤刻的溝渠日益復深;你與家人之間的隔閡從小細縫裂成大鴻溝;你爽朗的笑聲不復存在,嘴角永遠是下垂的,我,再也沒看過你笑。
我是笑得出來的,即使我為你子,遭遇這些挫折我應當能承受,即便我體內存有與你相似度高於陌生人的DNA;有血濃於水不爭的事實,但,我能的,我相信我能笑。
笑,有何困難?
扭開水龍頭,水聲嘩啦啦地洩出一地清涼,我掬一把冰沁的水。
定睛一看。
我從倒影中看到的不是我,而是你,我的
父。
唰──
燈光霎時驟暗。
※
「拔拔起床了,不要再喝酒酒了啦!不然我會哭哭喲!」稚子握著妻的手在我眼裡堆疊成直線,我眼因光線刺眼而睜不開。
「老公,不要再喝了。你看你兒子都這樣說了,你不要再喝了吧?遭遇那點困難不算什麼,工作再找就有,身體弄壞了可是不能重來呀!」
「妳懂什麼!妳以為妳真的懂我嗎?」
「哈哈!沒人懂我!真的沒人懂我!哈哈哈──」
我笑了,此時我已大了,我終於懂得父親的笑容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