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
台北的夜晚是否太過於寒冷，以致於一個南部負笈北上孩子無法習慣？還是午夜時分，沒有人幫踢被的你蓋被？還是說，你過敏的老毛病又犯了？還是說，期中考剛考完，壓力瞬間釋放，才會讓病毒趁隙而入？還是……？
今天，一如往常的，少了一個你，幫我牽三隻狗兒出去溜達。
當我在廚房被油漬噴到手背，那一種細微的，如同蟲蠕動一吋一吋得鑽下去。我急忙沖洗冷水，以減緩痛楚。我喊著：「妹啊！幫我牽狗狗出去好不好？」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唉唷，我要看書。」
才剛煮完飯，呼喊著三隻狗兒：「來唷！媽媽帶你們出去玩！」此時，放在口袋中的手機嗡嗡震動。
打開手機，發現原來是你打來的，五、六通電話。
你鮮少在這時間打電話給我。
通常都是隔一天到兩天的晚上約略十點半時，我剛蓋好棉被，床頭櫃上的手機便嗡嗡作響。我知道，是你打來的。為了幫你節省手機費，我總是接到你的來電時，接起，掛掉。
按著回撥鍵，心想，可能有什麼急事找我吧？一想起前些日子，你因為獨自租屋，房裡跑進一隻會飛的大蟑螂而撥打很多通電話給我，問我該怎麼殺死蟑螂，因為你會怕。
嘟──嘟──
「喂……？媽……」電話那頭，你的聲音異常孱弱。
「怎麼了？你生病嗎？」
「恩……我發燒了，該怎麼辦？」已成年的你，總是長不大，總是不懂得照顧自己的身體。
「你先去沖洗熱水澡，沖好後，買熱湯來喝。你有去看醫生嗎？」我感覺到燙傷處熱熱溫溫的。
「有！我有……，咳……去看醫生。」
「有看醫生那就好！對了，你們考試考完了嗎？」印象中，你打電話回來時，總是向著我抱怨老師每次都延考，三個禮拜的期中考結束後，就立即要準備期末考。
「昨天……，咳……剛考完。」這三個禮拜以來，接到你十點半打回來的電話時，你總是說在學校的閱覽室看書，把這個章節看完就會回家。每每想要狠下心來念你個幾句，總是不捨。你是個多麼好強的孩子啊！
「考完就好。趕快蓋好被子先去床上躺一躺。如果還有什麼不舒服，打電話給台北的阿伯，他家離你那裏只隔著一兩條巷子。」
「好……，咳……，媽，晚安。」
「軒，晚安。」
你總是如此好強，往往考試前總是要看到天亮才肯睡去。
或許是，遺傳到我的個性吧。不能怪你呵。這些年來，接到你的電話，總是聽著你細細述說著你念書的地方。你總是喜歡在法學院的地下閱覽室的Ａ區讀書，Ｂ區感覺太過擁擠而且空間會令人感到壓迫。聽到電話那頭你興奮的聲音，笑得咯咯作響，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快樂。
有誰念書會快樂呢？
至少，我知道你不是的。
記得，妹曾經告訴我說，你的不辣格還是什麼網誌的在考試期間寫著你跟朋友約好，讀到晚上十點，騎車回家睡覺。設定好的鬧鐘，準時的在凌晨三點響起，梳洗完畢後，天尚未亮，獨自一人，騎著機車到學校的閱覽室繼續奮戰。
聽到這裡，還是會默默感覺到不捨，一個剛滿二十的孩子，就要過著如同成人世界般傭忙的日子。
最近常常在電話中聽到你述說著社團學長姐幾個考上律師、幾個考上司法官，我知道，你是不想輸。
當下，我也只能告訴你：「對啊！你就是要努力呀！努力讀書，不要每次到考試前熬夜唸書，這樣會把身體弄壞的，也讀不進個什麼。平常就都要一點一點地準備，才不會在考試前弄壞身體。」
說到這裡，我腦中開始拼湊著你口中所述說的地閱究竟是什麼樣子？
推開閱覽室的門，映入眼簾的，可能是偌大寬敞的讀書區域吧。燈光灑落在你的臉上，可能拖著重重的腳步，撿一個習慣的坐位，坐下，並且將厚重書包打開，拿出一本又一本的法律書籍。你說，總覺得你的書包怎麼可以裝得下那麼多書，又不是百寶袋。
可能，偶而念累了，靜靜趴下。雖然你已三個多月沒回家，我依舊能想像著你的睡姿，睫毛總是微微撲著。熟睡後，佈滿雀斑的臉龐可以睡得安穩嗎？
有時，聽到你在電話中難掩欣喜的告訴我，關於你們這群好朋友在考試期間如何在閱覽室中作怪搞鬼。可能偶而拿著衣服挾帶著飲料闖關成功，那會令你在電話那頭爽朗得大笑，或者你會說已經跟同學約好大三下要一起組個讀書會，每天晚上都要留地下閱覽室，大四就要去考書記官。
你跟我，還有跟你爸一個模樣。
你爸起先也不是從事自你有印象以來的書記官，再更早以前，是法警。
他說，他怕犯人逃跑會負很大的責任，因此那段時間內，你爸他在家裡看書總是看到十二點，跟你一樣。
我知道，你會去考法律系，鐵定是下了一番決心吧？你從法院那些叔叔伯伯聽來的每天都要坐著念書，屁股都會痛，可能偶而才能出去散心，回來後又要開始看書。這些話，或許沒有使你退卻。
我知道，你想跟你爸一樣。親戚朋友抱著卷宗焦急著登門入室找你爸解決問題時，你總是默默的，坐在旁邊，看著一切，彷彿是理所當然。
我知道，你是想超越你爸的。身為黃家長孫、長子的你，毅然決然的選擇東吳法律系的那時，我就知道，你心裡所想的。
你偶而會抱怨功課怎麼那麼多，每次提前一個月留在學校的閱覽室讀書總是讀不完，那時的我，好心疼。
心疼你，和我，一個樣。
至今，已經一二十年過去了，腦海中還是清晰得刻畫下當初我和美香阿姨白天上班，晚上讀書的那個模樣，拖著疲倦的身體，手機械化的翻著書，一頁、兩頁……。那時的圖書館，不像你告訴我的那樣潔白明亮，只有幾盞昏黃的慘白的日光燈，昆蟲圍繞著飛旋，一不小心，還會掉到我的書上。
我能了解，你那份想為家裡爭一口氣的感受。
以前，我，也是。
鄰居一句：「查某囡仔讀啥冊」激怒到我，使我下定決心的，要念畢業，破釜沉舟，跟你一樣。
當我得知你又整夜沒睡準備公司法時，我甚至不忍心責罵你。是呵，當初我也是一樣的，怕輸。
自小，你就是藥罐子。身體不好、鼻子又常過敏（閱覽室的冷氣是否過冷？）、眼睛常乾澀（閱覽室的燈光是否太過刺眼？）。先前，拿一盒養身精華讓你念書時可以喝著暖暖的中藥湯，調養你的身體，以免熬夜過度，弄壞了身體。
但是，我知道，養身精華可能至今還是擱在你的書桌上吧？自小，你就不喜歡喝那些中藥熬成的湯。現在，我能做到的，只是在你背後提供你所需要的，至於你想追求的，你便要自己去追。
兒子啊，你知道現在媽現在多麼為你感到不捨嗎？當我一想到如獸的明亮胃部中央坐著你疲憊翻書的模樣，便不敢再想像。
你知道，你現在年輕，有的是本錢，不過，不要那麼早就把本錢花光了。等你長大如同媽一樣的年紀時，你就會後悔當初不該如此拼命了（偶而，不能久坐的背會隱隱作痛，像我）。
我打開緊握在手心的手機，撥著你的電話。每按一個鍵就會希望你跟我之間的距離能再近一點。
嘟──嘟──
我輕輕地低頭，將放在耳邊的手機，慢慢的，闔上。
還是，不要吵你好了。
兒子，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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