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驟降,一下子就抵達了冬天。
回家路上發現手太長,外套袖子太短,雙手暴露在冷空氣當中無處躲藏,捧著路上買來一袋桂花炒栗子取暖,回房間喝下了很熱很熱的濃茶後無心睡眠,捉了一本桌上《我們仨》,鑽到棉被裡面,把書打開了,也就是一個漫漫長夜。
半夜不睡的的夜,錢鍾書的寡婦說她做了一個萬里長夢。
楊絳老太太寫這個書已經九十二歲,彼時老太太已經喪夫喪女,孤伶伶的只能靠著書緬懷亡夫亡女。在中國還有好幾個這樣無敵的寡婦,上次蕭乾的妻子文杰若來學校演講,題目尤里西思對中國的影響,那種題目一聽課本就知道會有的答案應該是很無聊,但是我還是帶著一個題目想去請教老太太,我比較好奇的是蕭老太太怎麼會六七十歲的高齡會去翻譯Maurice莫利絲的情人這種古典色情小說(至少對我而言 莫利絲是很色情的)看到好幾個大男生在那裡亂搞老太太的心臟不會受不了嗎?
北京老太太瘦瘦小小,長得很像黃金女郎中的蘇菲雅,但是不是年事已高,聲音就有一點氣若遊絲,而且講演的內容果然一看就是任何課本可以察得到資料,在中國聽演講下午一點的時間大概十一點就得去占位置了,站在最後一排,遠遠看到老太太瞇著眼睛,幾乎是閉上的眼睛唸稿子,她從魯迅徐志摩怎樣和JOYCE掛上邊一直講講到蕭乾,老太太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了,她開始講述文革的事情,說到亡夫的冤屈什麼的,慷慨激昂完全脫稿演出。老太太講到這個我才知道原來FOREST和蕭乾有淵源。 老太太耗費心神字字斟酌莫利絲譯稿,原是幫先生完成未了心願的。
楊絳老太太寫作想來也是這樣的道理,後面的版權頁是第一版第七刷累積量第二十五萬冊,但豐碩版稅怎麼也不可能是老太太本意。老太太說現在我們三個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
老太太用書寫頂住遺忘。最剛開始她說作了一個夢。在夢中和錢鍾書一同散步,說說笑笑,走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太陽已經下山,黃昏薄暮,忽然錢鍾書不見了。老太太四顧尋找,不見影蹤只一人站在荒郊野地。老太太大聲呼喊,連名帶姓地喊。喊聲落在曠野正待尋覓歸路,忽見一個老人拉一輛空的黃包車,老太太忙攔住車伕也也停了車。可是老太太怎麼也說不出要到哪去,惶急中忽然醒了。錢鍾書在老太太旁邊的床上睡得正酣。
老太太轉側了半夜等錢鍾書醒來,就告訴他夢的內容,如此這般;於是埋怨錢鐘書怎麼一聲不響地撇下老太太自顧自走了。鍾書並不為夢中的他辯護,只安慰老太太說:那是老人的夢,他也常做。老太太說鍾書大概是記著我的的埋怨,叫我做了一個長達萬里的夢。
錢鍾書圍城說婚姻如圍城裡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然而他和楊絳的婚姻圍城守得固若金湯。不知道是不是和錢欠缺生活能力有關係,這老太太說他們剛到牛津錢鐘書等不及就親吻了牛津的土地,這個不是講小說家表演做作的濫情,而是錢鐘書太恍惚下公車就摔了一跤跌斷了門牙。這個男人抗戰回國之後因為父命難為和學術門閥的傾輒,在清華教書不滿一年就抑鬱回到上海和當中學校長的楊絳屈就著過日子。三十五歲的錢鐘書卻一副童心未泯的痴氣模樣。
那時候逃難一大家子擠在石庫門里弄裡,人多嘴雜妯娌婆媳吵架,錢總是要開起門縫偷聽,然後學給楊絳和女兒聽。中國文學家本來就是魯迅一樣板著一張臉,動不動要救國救民。不然就是郁達夫那樣咳血咳得快要死掉的,好像沒有這樣天真散漫,這個家庭也真的沒有什麼倫常,女兒和父親稱兄道弟,母女如姊妹,夫子又像兄妹或者母子。
夢境切入第二部老奶奶回憶。老太太回家發現父女兩個人在嬉鬧。鍾書怪可憐地大聲求救:「娘,娘,阿圓欺我!」女兒理直氣壯地喊:「Mummy娘!爸爸做壞事!當場拿獲!」老奶奶走進女兒臥房一看究竟。只見女兒站在床和書桌間的夾道,把八十四歲的錢老先生攔在書桌和鋼琴之間。女兒得意地說:「當場拿獲!」錢鍾書把自己縮得不能再小,緊閉著眼睛說:「我不在這!」這個標題部分的段落叫做我們仨走散了所以隱隱約約覺得不吉利,我擔憂著歷史背後那張血腥的手又要翻覆,看見老奶奶接到神秘的電話總是暗自擔心,是不是那些看到了一半發現出現了什麼客棧繹站才知道又是一個夢,然而老奶奶的情緒卻是真實的。
第三部那些國學家會有興趣的史料考據,無非是夢的註解,或者,是真是幻,對老太太一點也不重要,那
個現實和夢境之間已然沒有縫線了,老太太在這兩者之間穿梭自如。
老奶奶在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於北京八寶山與亡夫訣別,當她摘下眼鏡,掀開白布,把一朵紫色勿忘我和白色玫瑰放在錢先生遺體時候,也許她的人生便開始停止了,從那一刻她開始抱著抱著回憶倒著走入未來。老奶奶努力的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夢境,留在那個回憶裡也就不曾離開了。
現在剩下我一個人了,剩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老奶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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