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著大雨，故而我們的話題就從天氣開始。黃山料喜歡下雨天，他說無論是洗澡或游泳，但凡身體泡過水了，放鬆了，寫作會比較順利。
「那你是寫到一半寫不下去，才去碰水，還是寫作前需要齋戒沐浴？」
「沒有那麼嚴肅啦。」
「《那女孩對我說》書名是黃義達的歌誒，你呢，寫作需要聽音樂嗎？聽什麼音樂？周杰倫？」
「杰倫是我的神，我不能聊他，我沒有資格！」
訪問進行20分鐘，知道了桌上的義美小泡芙、迷客夏翡翠檸檬都是他最喜歡的食物，窗外的雨沒有要停的意思，滴滴答答不乾不脆地下著，話題又繞回下雨天。
31歲的黃山料日前在台北購屋，事業有成，但言行舉止仍保有少年習性。
「碰上陰雨天我真的心情比較好喔！或者是說我太討厭晴天了，只要出太陽的話，我就會情緒有點低落，所以我通常都在晚上活動。」
「所以《人間孤獨》裡討厭曬太陽的中學生根本就你自己嘛！」
眼前的男人，31歲了，然而看上去像個小屁孩，或許是因皮膚白皙到幾乎沒有血色，又或許是我們的對話有點無厘頭和中二。然而中二男孩從2019年出了6本書席捲各書店通路暢銷榜至今，去年又以《那女孩對我說》獲《亞洲週刊》十大小說。今年上半年，網路書店削價競爭，賤賣圖書，唯有兩個作家膽敢對電商說不，一個是吳明益，一個就是黃山料；黃山料不願降價，書籍無預警從博客來下架，然而即便如此，還是上半年暢銷冠軍。
問他這幾年到底賣了多少？「6本30萬冊，我來算算看噢…」他點開手機裡的計算機程式，加加減減，然後把螢幕轉向我說：「這就是我幫出版社帶來的利潤！我喜歡我的團隊跟我一起成功的感覺。」中二小屁孩頓時流露一種精明的神情，讓我以為自己是《商業周刊》、《遠見》之類的雜誌，正在做卓越企業人的訪問。
假使《商業周刊》、《遠見》做報導，黃山料的故事應該從2010年8月5日開始，那一天，他18歲3個月又2天，漂流青年從金門來到台北，從電線桿的紅紙條租屋廣告找到了一個頂樓加蓋的雅房，他沿著窄窄的樓梯，一階一階也就爬上了慘澹的大學生活。他以離島外加名額資格吊車尾考上實踐大學服裝設計系，進入台灣服裝設計系殿堂，並非想成為下一個Tom Ford或Michael Kors，單純只是小鎮青年厭倦了金門，幻想真正的生活在他方。
「念高中的時候，孤僻又很古怪，以為來台北，就有足夠大的基數，比較高的機率，遇見有共鳴的同伴。」
「那你怎麼不去廈門？2010年廈門已經發展很好了吧，我去年第一次去，訪問（金門縣立法委員）陳玉珍，從金門看廈門，萬丈光芒，簡直像是在哈德遜河眺望曼哈頓的感覺。」
「金門、廈門很近啊，大概2個捷運站的距離。我們小時候也常去廈門，暑假一待2個月，但早餐我想吃蛋餅，那邊只有馬來糕、饅頭，我沒有一天不想回台灣。」
小鎮青年18歲飄流來到台灣尋找同伴。但他不像台北同學，能把每個服裝品牌的發音唸得很漂亮，他只是同學口中那個離島來的。他沒朋友，冬天天冷想吃火鍋，獨自去餐廳，只能1人坐4人的位置。怕被看輕，他研究歷屆校際服裝設計比賽得獎作品，分析得獎原因，把一件衣服縫了再拆，拆了再縫，他在每一場校際服裝比賽屢創佳績，證明自己的價值，最後來到倫敦國際畢業生時裝週（Graduate Fashion Week international），拿下世界冠軍。黃袍加身了，時尚產業應該沒有去不了的地方，畢業、當兵，他還是賣掉裁縫機，乖乖去當上班族。
「念服裝設計是小時候天馬行空，想當藝術家。大學不斷參加服裝設計比賽，但材料費其實很花錢，就必須不斷地打工去補貼。倫敦國際畢業生時裝週拿世界冠軍，可是回到台灣之後，一樣住破破爛爛的雅房啊，還得煩惱下一次的製作費哪裡來？那些衣服也不可能被商業量產，作品根本無法延續，或是應該說我也沒有想清楚如何衍生商業循環，自己想不透，也沒人幫我想，想當設計師，但生活根本不知道如何繼續下去…」
不當藝術家，只能在服裝公司當社畜，薪水2萬8，他應徵設計部門，做的卻是行政庶務打雜工作，第一個月就被討厭了，「設計部那個男孩太矯情了吧？」「以為得過獎就了不起，誰曉得那個獎是真的還假的！」職場生活簡直是大學生活翻版，他喘不過氣來，只能躲在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發呆，研究衛生紙紋路，數著牆上的磁磚。牆上有120塊磁磚，他算過了。
工作一年半，日子過不下去了，用自己攢下來的錢自立門戶，成立影音媒體頻道《一件襯衫》。其時，網紅經濟大爆發，YouTube台灣總訂閱人數在2017年達1,400餘萬，他的影片以各行各業職人心內話為主軸，獨樹一幟，他掌握流量密碼，頻道觸及人數達2千萬。2019年，《郭董早餐會》影音頻道邀他談兩代創業，他盼郭台銘投資他拍電影，郭董說：「與其投資你拍片，我更願意投資你的公司。」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當初我創業的目的是想學習廣告行銷知識，我的夥伴們也的確教我很多，一邊創業一邊學習，《一件襯衫》本來就是我的過程，當我累積了足夠的商業思維，就是我應該邁出下一步離開的時候了。」關於生涯規劃異動，他給出一個相當《商業周刊》的回答。但不對啊，《餘生是你 晚點沒關係》裡的主角因為影片版權使用跟公司團隊認知有歧異，鬧到要寄存證信函的地步，小說家和他的小說人物，山料和劉珊，一個網路代號36，一個63，兩人都是影像創作者，莫非是真人真事改編？「我還沒準備好回答這個問題。」他說。
第一次寫小說就上手，2021年年底出版《好好再見 不負遇見》，旋即衝上誠品排行榜，然後就沒下來過。他寫青春愛情、心靈勵志，文字少有譬喻，直接了當，節奏分明來分明去，兩三頁就會跳出一個愛情金句人生格言，問他文字師承，他說：「我以前都會上無名小站寫日記，大概是那時候養成寫作習慣，但我不看書的，2019寫完《漂流青年》我才去養成讀書的習慣。」
《那女孩對我說》誠品深夜開放預購親筆簽名版本，一開賣，千本書搶購一空，讀者們給他多少愛，鄉民們在網路上對他就有多少傷害，他引用他人文章，有人說他抄襲，有人說他富二代，就連呱吉也上來踢一腳，在節目說他的作品對社會沒貢獻，他很有風度地回覆：「既然你看見我了，也許你對我負面的評價，可以讓我變得更好，使我成長，那你就成為了我的貴人。」
讚他EQ未免太好了吧！他答：「呱吉的節目我有聽，聽到自己喜歡的公眾人物講我的作品不好，當下當然會滿受傷的。但我自己的個性是有兩個狀態，一個創作者人格，脆弱敏感，很容易受傷，也愛哭，聽到別人一句話，玻璃心就碎了。可我又有一個創業者人格，會跟我的創作者人格說：『你先進來躲起來，乖乖，不要怕，讓我來分析利弊得失，看看有什麼可以扭轉的方法。』」
他水波不興自我分析，剎那間我突然明白中二與中年原來是暢銷作家的兩張臉。別人笑他文字輕薄短小，太過中二，但那其實是精準的商業算計，手寫書名、愛情金句字級加粗放大，都有鮮明的品牌辨識度。第一本書《漂流青年》副標「1990後出生的我們」，已經有明確的讀者定位。
「出版業越來越萎縮，如果一直鎖定在文學讀者，會鑽牛角尖，越做越小，如何讓不會讀書的人願意去看完這本書是我的目標，我會每一本書 一直在優化它的易讀性，有些讀者沒有要讀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是想要像翻運勢書一樣，需要一句話的安慰啊！」他板起面孔講述出版行銷。現在跟我們說話的，應該是他的創業者人格吧，這種精明的態度或者可以解釋他日前去上博恩公司的《狗屎寫手》，他在台上覆誦主持人對他的挖苦：「我手臂的刺青別人誤以為是半甲，但其實我是甲甲」「我從小就很會寫文章，我的作文就跟我的屁股一樣，都是甲上」「我的書就是一句話換了很多方式在講，我寫的是愛情小說靜思語」。
唸著那些不堪的台詞，幾近被羞辱，觀眾笑，他也笑，但心裡想的應該是何突破閱讀的同溫層這件事吧！一如受訪時，他耐煩地對我們說明他是如何做圖書行銷，「現在當寫作者，除了創作，還要兼做社群行銷，除了寫小說，每天還要固定在社群上寫雞湯文。」「你哪裡來這麼多雞湯文可以寫啊？」「我很喜歡心靈雞湯，因為我自己很需要。那些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他理直氣壯地說著，至此，我們才明白穿插在小說中，關於求學被霸凌、愛情受挫、職場被暗算情節裡的格言金句，都是一種自我精神喊話。他的小說瀰漫著巨大的焦慮，不是焦慮要在職場占有一席之地，就是焦慮情感的歸屬，所有的作品都在為這些焦慮尋求答案。
第一本書第一個句子從2010年8月5日開始，飄流青年在台北租了一個破爛的雅房，但今年夏天，他在台北買了一間30坪的房子，他在臉書跟網友分享喜悅，新家窗外就有101，另一側還有一片綠樹，離捷運站只要3分鐘、健身房13分鐘，字裡行間難掩興奮之情，然而房子本來是買給2個人住的，但最後與前任分開，只剩自己一個人。
「你房子買在哪裡啊！」「我不能跟你說！這是隱私。」他斷然地拒絕我，但他的創業型人格大概覺得很沒禮貌吧，旋即起身，坐到我身邊來，拿起手機，刷刷刷滑動照片，讓我看看房子的模樣。客廳、臥房、擁有大浴缸的浴室…那房子黑白灰色調，極簡風裝潢，如果是商業雜誌，應該會在這邊做結尾，標題應是「黃山料堅持夢想永不放棄」，然而我忍不住嘟噥了一句：「住在這個房子的人大概會沒有愛情吧。」「為什麼？」「裝潢根本是美術館，你都沒做收納空間，整理起來會發瘋欸，伴侶會吵架吧！」
「12年搬了16次家，你根本不會想要累積任何東西啊！」
「如果要你立刻搬家，要你一個小時之內整理好一個行李，你會帶什麼？」
「電腦。衣服什麼的再買就好。」他一秒鐘就給出答案了。
「你根本就是旅行者的體質欸。喜歡旅行嗎？」
「還好欸，就是談戀愛的時候，看對方想去哪裡，我就跟著去哪裡吧！我根本戀愛腦，當初心想當全職作家，就可以全心全意陪另外一半，誰知道當作家，就失戀了。」本以為最後一個話題可以讓我們的訪問有一個《商業周刊》的結尾，誰知他冷不防又給出一個中二的答案。
「不需要經營社群，你會做什麼？」「不經營社群的話，我通常就是去游泳去運動，然後跟喜歡的人聊天，一直吃東西。」
「吃什麼？」「我什麼都吃。」「吃東西對你來講，是一種紓壓嗎？」「我喜歡跟喜歡的人一起吃東西。我是很需要人際關係的。」
「但你會不會和同儕有落差啊，都買房了，又是暢銷作家。」「我的朋友圈年紀都比我大一點，我說心理年齡啦，我會需要對方年齡大一點，如果要交心的話。」
「比你大是要大到幾歲啊？5歲？6歲？」「平均年齡可能就40幾歲，然後最大的到55歲。」「喔，難怪你可以跟郭台銘變好朋友。」
雨停了，請他把桌上的採訪大綱折成紙飛機讓我們拍照，他倚在窗邊大擺POSE，視線往外眺望，「如果把飛機射出去會怎樣？」「不行啦。這上面有寫你的名字。」他喃喃自語地看著窗外，「如果這樣跳下去不知道會不會死？」因為背對著我們，因為看不出那神情是出於一個中二男孩的屁話，還是中年創業人格對生活的厭倦，因此我的心跳結結實實漏跳了一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