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地鐵A線C線或E線,搭到四十二街,鑽出地面即時代廣場,高聳大樓將天際線切割成險峻峽谷,七彩霓虹如流瀑傾瀉,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電子銀幕當空展示顛倒夢想,這一秒俊美裸男表明胸肌,轉瞬幻化Samsung新款手機,人工照明二十四小時不增不減不生不滅,宛如永晝。
然我順著四十二街往西轉,穿過第八大道抵第九大道,人行道上撲面冷風揚起洋芋片紙袋,與方才那片琉璃仙境相較,這裡安靜如墳場。這裡,第八大道往哈德遜河由東往西,三十四街往五十九街從南到北,街廓縱橫交錯人稱地獄廚房。典故乃十九世紀末,愛爾蘭移民群聚於此,罪惡橫行。一夜兩名條子在此盯哨,較菜的那個說,這地方他媽的真像地獄,而老警察說,錯了,這地方可火了,這是地獄廚房。
地獄廚房
第九大道往上走至五十七街,見對街轉角一家雜貨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耳邊一陣嗡嗡作響。這城市被偵探作家推理協會評為全球最佳謀殺城市,而我所在的位置,紐約,曼哈頓,地獄廚房,第九大道五十七街轉角,套句作家朱天文的話,「站在此處就是世界的中心了。」
對的,勞倫斯卜洛克筆下的硬漢偵探馬修史卡德就住在這兒。
偵探說,三十多年前,我辭職不當紐約警察,之後沒多久,我也辭掉了為人丈夫,為人父親的角色,然後從一棟位於長島歐榭的舒適郊區洋房搬到西北旅館一個簡樸的小房間。我不常待在那個房間裡。附近位於西五十七街五十八大道上,阿姆斯壯酒店成為我的客廳兼辦公室,我在那邊見客戶吃飯,社交中心也以那裡為中心,一天又一天,當時我就是天天喝酒。
這紐約條子一次勤務開槍誤殺一位小女孩,進而自我放逐於這簡陋房間,終日喝著波本威士忌,企圖把自己溺死在酒精裡。西北旅館是作家憑空捏造的,現址是一家雜貨店,然而偵探與妓女女友後來搬進一座名為凡德墨的氣派大樓,對面還真的有。聖保羅大教堂也在兩條街之外。偵探在聖保羅教堂地下室參加匿名戒酒協會。陌生人彼此分享自己的不幸以得到力量,輪到他的時候,他總是說,我叫馬修,我今晚只聽就好。
繞過教堂側牆,走入地下室,張燈結綵,一群社區媽媽正在布置場地,晚上有兒童舞蹈成果展。教堂對面,不正是火焰餐廳?晨星就在五十七街和第九大道交口的西北角;火焰則在同一個街區靠五十八街那頭。兩家都是很典型的希臘小餐館,沒有一家會登上紐約的美食排行榜,但都不會太糟,而且天曉得都很方便。偵探說。
然而登上《紐約時報》其實也不算什麼。就說前兩日,我跑去一家被該報評為紐約最棒炸雞的Amy Ruth餐廳,撰文者說這家的炸雞喊第二無人稱第一,他每回到此用餐,都像回到奶奶家那樣溫馨。衝著報導,我搭二號線殺到西一一六街哈林區,點了一份鎮店招牌。炸雞擱在鬆餅上,吃一口,啊不就是池上便當的雞腿嗎?撰文者他奶奶的,廚藝應該很糟糕吧。
納粹名湯
在地獄廚房吃東西唯一值得信賴的就是店面外排隊的人潮和自己的舌頭。紐約客過馬路不等紅綠燈,但極愛排隊,排隊進A&F或熱門館子,比如Soup Man和Shake Shack。話說影集《Seinfeld》一集提到紐約有個賣湯中東人,嚴格要求客人排隊,嚴禁對他亂哈拉恭維,動不動就發飆,說老子不爽賣了,脾氣暴躁被稱做「湯納粹」。這個湯納粹講的就是Soup Man,第八大道和五十五街有分店。去了幾次,不見傳說中的湯納粹,但店員還是一樣臭臉。
戰戰兢兢點了Jambalaya海鮮綜合湯,喝一口,喔喔喔,還真影集講的一樣,必須得找一張椅子坐下來,好喝到腿軟。蝦子蟹肉蛤蠣小龍蝦雞肉,放到番茄湯底熬煮一個晚上,整碗海鮮精華,放入煙薰臘腸蘿蔔洋蔥提味,嗆辣過癮。我拿著湯跑到Shake Shack配起司漢堡吃。招牌起司漢堡,麵包鬆軟,漢堡肉煎得香酥,可咬下去,滿滿肉汁,大絕招是剁得碎碎嗆辣紅椒,咬起來喀拉喀拉的,口感太美妙了。
坐在漢堡店擦得啵亮的玻璃櫥窗邊看著人來人往,像是一種監視。地獄廚房上世紀九零年代前曾是曼哈頓地價最低一區,但現在不同了,住宅大量翻新,時代華納中心林肯中心都在附近,它像是要洗底一樣,改名叫做柯林頓,可是酒吧還在。另類的旅行團帶觀光客在此做酒吧巡禮憑弔往日風情。
這城市永遠有大把崇拜黑幫傳奇的人,至少從吉米沃克當市長那會兒就是如此,自從HBO影集《黑幫家族》播出之後人數又大增,年輕律師和廣告AE則希望吹噓他們前一晚就在米基巴魯旁邊喝威士忌。
屠夫彌撒
當然,旅行團不會帶人去小貓小姐、巴黎綠、葛洛根和阿姆斯壯,這些,都是假的,旅行團參觀的是Rudy’s Grill。這家酒吧堪稱地獄廚房龍頭,上世紀禁酒令解除,全紐約第一家取得酒牌也是他們家。深色木牆和磁磚地板,電視、點唱機與飛鏢靶,那氣氛和小說裡的愛爾蘭酒吧如出一轍,酒吧最大賣點是只要點了酒,就有源源不絕的熱狗可以吃到飽。晚上八九點,一堆老人站在吧台聊天。酒保是個五十幾歲的女人,徐娘半老對上江湖寥落。我坐在吧檯張望,旁邊一個方頭大耳的壯漢,心想,此人莫非是米基巴魯?
米基巴魯,馬修史卡德宇宙裡一枚冷血殺手,常年慣穿一條屠夫圍裙,上頭血漬斑駁如抽象畫。殺手讀詩,如哲學家一樣思考,最聳人聽聞之舉乃某夜他把某人頭砍下,然後放在一只保齡球袋子走跳各大酒吧展示著。隔幾日,我去大都會博物館看安迪沃荷與六零年代創作者特展,才恍然明白,是啊,康寶濃湯罐頭、萬寶路菸盒可以變成藝術品,馬修史卡德宇宙裡的屠夫兼任詩人,妓女開藝廊又有何不可?這城市最迷人之處乃在於這種衝突的通俗性。是故殺手和警探可以是知己,總在酒店關門之後,煮一壺咖啡說江湖夜話,日出後他們便去十四街第八大道聖本納德教堂望彌撒。
厚厚的木門推開,視線陡然一暗,冷空氣一陣冰涼,叩叩叩,挑高的空間,腳步聲一響一響都踩在心坎裡。馬修進教堂總習慣為熟悉的亡者點一根白蠟燭祝福。為了安全起見,多數的教堂都改用電子蠟燭了。偵探又說了,現代很多教堂祭壇都電氣化了,你丟進投幣孔兩毛五,火焰狀燈泡亮起來,亮上值兩毛五的時間,蠻像停車計費器,要是你停太久,他們就把你的靈魂拖吊走。我才不會浪費兩毛五去買一枚電子火焰器。
謀殺書店
大教堂涼爽如洞穴,坐在裏頭稍事休息,順便檢視相機裡的照片,下城華倫街(Warren)58號神秘書店(The Mysterious Bookshop),謀殺之城最頂尖的謀殺專門店。書架頂天立地由下往上數二十餘層,中間有軌道梯子可以上上下下,陣仗簡直是圖書館,凶殺的大英圖書館。一本書若以一樁血案計,這書店便累計無數冤魂,安靜地血流成河。沒有哪一個城市比紐約更懂得從苦中求樂,恐怖分子外星人酷斯拉大金剛攻擊的全是它,讀推理小說亦是同樣的心態。
然而輪到自己大難臨頭可就一點也不好玩了。我住的珍恩街旅館在聖本納德附近。參觀完教堂,折回旅館櫃檯說今天仍無熱水暖氣。原定十一月初到紐約跑馬拉松,孰料遇到珊蒂颶風,延後一周,好死不死就住到一家沒有暖氣和熱水的旅館。於是我始終記得初到這城市的第一夜,扛著行李吃力地爬著木造樓梯上四樓,整條長廊亮晃晃點著蠟燭像是召魂,夜裡氣溫降至零度,把所有的衣服都往身上堆,身體不住地打顫,誰說受難有樂趣來著?蹦到腦海裡還是卜洛克《小城》卷首引言:「紐約,無可比擬的璀璨的城市明星……它經歷都會最嚴苛的考驗,長夜漫漫,屹立不搖,但下雨的時候,紐約只是個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