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菩提迦耶。那善男信女將佛陀證道的菩提樹團團圍繞,灰袍比丘飛快地捻著手中佛珠,紅色袈裟的喇嘛五體投地長跪不起,披著黑色海青的信徒繞塔行走,口中唸唸有辭。
關於愛,怎麼愛,世人並無絕對,說到底,一個佛祖,各自表述。
那空氣中嗡嗡誦經聲頗富催眠性,我坐在石階上一不小心就打起盹來。再睜開眼,一名中年婦人向我走來,那是與我搭同一列火車前來的,她和她先生結伴而行,兩人在中部主持某家道場,婦人先生自稱是佛陀大弟子分靈體,能接上天旨意。她壓低聲音,慎重地對我說:「佛母要我轉告你,你有三世在印度出家,而且修得很好。雖然你此世尚未修行,但只要文章好好寫,把佛法傳出去,也是無上的功德。」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種話題,只好說聲謝謝搪塞過去,但內心的獨白是:「現在是怎樣,拿佛祖出來壓我就是了!」
2.
那是一個十天九夜的佛教聖地火車之旅。火車橫跨北印度恆河平原,行經佛陀出生証道講經涅等聖地。夜行列車,夕發朝至,到了目的地,下車打座冥想參拜,晚上再上火車。當然了,參加這樣的旅行團也不是什麼普通人物:師兄師姐、蓮友道長,還有,分靈體夫妻。
我們在玄奘讀書的納爛陀遺址行走,一名阿婆雙腿一軟,被攙扶起來,突然換了一個聲口,宛如素還真的口氣:「我讀書都考一百分,你們都抄我的,何以你們功德會比我大,這不公平!」那時只見分靈體先生和另一名盧姓道長對著空氣比畫,喃喃自語,「何方妖孽在此,速速退去!」分靈體先生厲聲說道。
3.
火車行行復行行,菩提迦耶、納爛陀、靈鷲山,這日我們又抵達了印度北方的瓦拉納西。
剛出火車站,撲面而來是撲鼻的甜膩花香和潮潮的熱氣,瓦拉納西擁有兩千多座寺廟、一百多萬尊佛像,是印度教徒的聖城。想到這城市是遠藤周作小說《深河》的故事場景,心臟便因熱切的期待而猛烈跳動著。
小說中一群背負著不同辛酸的日本人來到瓦拉那西尋找心中失落的東西,他們在恆河邊目睹焚燒印度教徒焚燒死者的屍體,屍灰流入恆河,據說亡靈便可由輪迴中解脫,而活著的人也在屍灰漂流的河中沐浴,祈求來世的幸福,正如書中所說:「河流包容他們,依舊流呀流地。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
然而去恆河前,我們還是不免要參觀一些佛教聖地。
巴士來到了瓦拉納西西北方十一公里的鹿野苑(Sarnath)。當年佛陀在菩提迦耶得道之後便來此布道。這個佛教徒稱為「初轉法輪」的聖地如今是一處環境清幽的公園。佛塔週遭有大大小小的磚造基座,導遊解釋基座乃一些高僧的舍利子塔。分靈者之妻聽罷,立即高聲疾呼一旁拍照的丈夫快快過來打坐,她呼喊著:「這裡能量很強,快別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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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紅磚牆下盤腿坐著一名眉目儒雅的中年人,能以淺白的口吻講非常動人的金剛經,不怪力亂神,一切都在哲學邏輯之內。回家之後google他,乖乖不得了 原來是金融界的某董座,如同摩西出紅海一樣帶領整個外商銀行公司走避金融海嘯 喊水能結凍,一跺腳都能讓台北金融圈地震那樣,四十歲即退休,出家又還俗。
整個旅程,我一直有意無意地跟蹤著他,提籃假燒金用佛法問題去討教他。我誠心誠意地看著他的眼睛,然後腦海中想像把舌頭放進他嘴巴裡是什麼感覺。
熱天午後,佛國穢土,風不動,旗不動,只有性的念頭在體內翻動著。
5.
折騰大半天,抵達恆河已是傍晚。巴士停在大馬路,下車在迷宮一樣的巷穿梭,迎面一名孱弱的老人,如同夢遊一般在暗巷中搖搖晃晃。心想這人不知是否為《深河》所說跋涉千里專門來此等死之人?正尋思著,突然視野陡然一寬,開闊河面在眼前鋪展開來,恆河就近在眼前。
黃昏層層逼近,少了眾生在河邊沐浴,恆河顯得多麼的安靜。跳上了船緩緩離開河岸,遠方岸邊一個竹臺如同著火一樣冒著濃濃黑煙,火葬場到了。導遊三令五申地告誡千千萬萬不可照相,否則會將印度人的魂魄收拾進來,誰知那通靈者夫婦聽完復又盤腿,滿嘴阿密陀佛喃喃唸起咒來。
遠離了火葬場,船隻又掉頭往河另一岸靠近,此岸沙地銀白細碎略帶閃爍金光,傳說是佛陀舍利子墜入恆河化成的金剛明砂,明砂灑在往生者大體上,可助亡靈不墮地獄苦道。船尚未停妥,一船的師兄師姐,蓮友居士即向前奔去,我本想在船上歇著,但轉念一想既然來了,帶一點回去當紀念品也不賴。
6.
我們蹲在岸邊挖砂時,聽聞對岸有叮叮咚咚鼓樂之聲,原來是千年不曾間斷的恆河夜祭開始了。隔水觀看,祭壇燭火將河岸照亮如白晝。樂隊繼續演奏,舞動著兵器的祭司,香案上的爐子轟隆隆噴著火,無數的燈火輝煌的畫舫、小舟往祭壇靠岸,那空氣中層層疊疊的西塔琴聲和頌經聲,宛如《神隱少女》的開場。
我在河的另一岸,置身所有的熱鬧之外,面前銀箔色的河面偶爾飄來一盞孤零零的水燈。深流包容水燈,也一併包容著金剛明砂和屍灰,那河如遠藤所言,「擁抱著死者默默地流著」。
7.
也許是河上吹了風,也許是途中吃壞了東西,上了火車我開始下吐下瀉。膽汁都吐光了,仍止不住地乾嘔。從來沒有這樣過,那種想要把身內一切往外吐的衝動,吐完開始傷悲、想哭,或者疲倦,我太虛弱,分不清楚兩者差別,索性一股腦地把感冒藥往嘴裡塞,也不敢驚動他人,尤其是通靈者。同行有個斯里蘭卡人吐得亂七八糟,都被他解讀成碰上了冤親債主,我這慘狀被看他瞧見那還得了。
那些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的傢伙就會去管別人的閒事。
8.
來到佛陀涅盤和出生的拘尸那羅(Kushinagar)和藍毗尼(Lumbini)兩處聖地,我完全沒有力氣參觀。尼泊爾藍毗尼佛陀誕生磚房遺跡,我坐在外頭,就只是傻傻的發呆。
那磚房外有個水池,原是給僧人淨身用的。據說有佛緣的弟子,可以從池水倒影看到自己前世的模樣。我蹲在池邊閉上眼睛幾秒鐘,再打開眼睛,水面浮現一隻烏龜。前世是一隻烏龜?再瞧仔細,喔,原是水池中一隻烏龜伸長了脖子曬太陽。再次閉上雙眼,屏氣凝神,緩緩張開眼睛……水面上一個橘袍和尚的倒映搖曳著,頓時血潮澎湃,靠,真是和尚,不會真的被通靈者說中了吧。「嘿,你蹲在地上在幹嘛?」身後突然有個聲音說,我轉過頭去,原來有和尚見我蹲在池邊便湊過來問我在幹嗎。祛,嚇我一跳。
我一站起來,突然一陣暈眩兼乾嘔。一時腿軟險要倒下,眾人一擁而上,如負傷令狐沖被桃谷六仙灌了六道真氣在體內。有從兜裡拿出大寶法王祕製楊枝甘露丸的,有幫我運氣療傷的,有幫忙按摩太陽穴的,我和人群保持著距離,誰知到頭來還是得仰賴這些陌生人的慈悲。
盧姓道長好意幫我推拿,背後一陣暖流從掌心傳過來,說不出的舒坦,道長說我是在恆河經過火葬場吸了穢氣導致,「你脖子後頭一塊特別脆弱,可能上輩子是個和尚吧,長年低頭打坐敲木魚,所以那邊特別脆弱,導致穢氣入侵……」道長說。
「靠,我是許仙嗎,為什麼大家都要叫我當和尚?」我心裡嘀咕著。
9.
我想我一定是謗佛太多咎由自取。餘下旅途絲毫沒有印象了,泰姬瑪哈陵、德里市區所見所聞,迷糊如同一場夢。待恢復體力,擁有較清楚的神智已是在香港機場等待轉機回台。近十天沒和外界聯繫,我在機場打開筆記型電腦,剛連上MSN,我弟便敲我問我何時回來,「外婆前天過世了,」我弟這樣跟我說。他說了外婆過世的時間,算算時差,恰巧是我在恆河盜金剛砂之時。我連忙低頭翻開包包,檢視裝袋的恆河細沙,心下一陣迷惘。
前方不遠處,通靈者正盤坐在候機室椅子打坐,那誦經聲音清晰傳到我的耳朵,「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等,聞佛所說,歡喜信受」,那一刻,我湧上強烈嫉妒心,我嫉妒這些人,他們有信仰是多麼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