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父親獨坐在客廳。不開燈的房間,陰影吃掉父親半張臉,看不出是睡是醒。電視機按靜音,重播的偶像劇楊丞琳、張孝全闇啞地嘶吼著,螢幕在暗處裡冷冷發著光,像水族箱。
「爸,我袂出去喔。」
「喔喔喔,」父親如夢初醒,含糊地說:「袂返來呷暗頓否?」
「看看,無一定。」
我背對著他蹲下穿鞋,不敢看他的臉。父親病後原有的意氣風發都消散了,化療後光禿禿的頭顱又生稀稀疏疏白髮渣,像冬天的鹽鹼地,可我們什麼都沒說。房間裡有蛇爬過,嘶嘶吐信,我們假裝沒看見。我只能在心底發誓,往後都要像這週末這樣常常回來,然後,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唰地拉開鐵捲門,陽光傾盆而下,日頭赤燄,刺眼卻不笨重。騎著機車滿街亂竄,風呼呼吹在臉上,也鑽進籃球褲褲襠裡。假使雙腿張開幅度大一點,髮色染黃一點,斜肩背上一個山寨LV,我便能融入眼前風景,與路口一併等紅綠燈的少年們稱兄道弟。
機車騎過海安路,馬路兩旁是露天咖啡館,這海安路與中正路交錯的區域盡是這樣的咖啡館和啤酒屋。木頭桌椅、綠色花卉盆栽蔓延到人行道,所有人在暖烘烘的陽光下發呆聊天喝茶。機車呼嘯而過,掠過沿路風景,匆匆一瞥,我似乎看到他們臉上浮現一種貓的臉色,懶散而安逸。
那馬路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小時候,讀小學的時候,那海安路僅是寬三米的窄巷,是金魚街青草巷,也賣古錢幣舊郵票。那時候我和我弟總要騎單車過來買〈八駿圖〉或〈宋人百子圖〉的郵票。後來城市規畫在此挖地下街,耆老們死諫,說會壞了風水,萬萬不可。而當局者一意孤行,將老街開腸破肚。說來邪門,馬路挖了,中正路海安路商圈果真元氣大傷,沙卡里巴大火,王子、王后戲院淪落成牛肉場戲院,少女王彩樺亦曾在此登台。
地下街計畫最終宣告失敗,海安路淪為廢墟,直至近年前有人在斷垣殘壁塗鴉,開咖啡館,老屋欣力,海安路又復活了。這城「是一個適合人們做夢、幹活、戀愛、結婚、悠然過活的地方。」忽然之間,所有人皆能轉述文壇大前輩葉石濤的話來形容我成長的這個城。
年少時的風景暗中偷換,但出門心情跟年少時卻是同一個模樣。
出去走走,純粹只是假日結束前的心慌意亂和不甘願。老城兜兜轉轉,去的依舊是老地方:成功書店、珍古書坊、草祭,以及,金萬字書店。
年少時的週日,窩在家中看一整天的電視,父親看不慣,便略帶數落地說:「一日到暗屈在厝內看電視,真毋成樣,你哪毋出去拍球?查埔囝仔功課壞莫要緊,在學校會曉拍球嘛卡快活!」問題是同學們互約打球、看電影的,早已兩兩成對。以二除不盡的奇數,怪物,無處可去,只能乖乖到舊書店報到。
「體育館邊,金萬字書店,台南市忠義路二段六號」,書架上一本本志文新潮文庫、洪範爾雅叢書,蝴蝶頁皆蓋著一枚藍色橡皮章,寫著這樣一句話。那些書,有三毛、克莉絲蒂、亦舒、《刺鳥》那種一個晚上可以幹掉好幾本的;也有符傲思《法國中尉的女人》、葛林《布萊登棒棒糖》、《喜劇演員》這等架上擱好幾年,待日後零存整付連本帶利地生吞活剝,大歎相見恨晚的;其中更有一種囫圇吞棗,內容似懂非懂過目即忘,但閱讀中卻心生一種如海外浮潛,被拋擲在巨大海洋,搖搖晃晃的美妙暈眩感,比如,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我高二讀《生活在他方》讀得吃力,閱讀過程滯礙難行,就翻回封面,像是咒語一樣反覆念誦書名:「生活在他方,生活在他方。」然後心裡就有了力量。
需要書,或者僅僅只是下課十分鐘趴在座位上,豎起一本書就可擋住千軍萬馬,或掩飾人際關係的失敗。一本書、兩本書,如磚砌成雕堡,外面的世界愈來愈小,退回碉堡自己卻愈來愈大。一如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一併帶走故宮珍寶,那批書亦隨自己北上念大學悉數淘空。自己的房間現在變成嬰兒房,在那個房子裡,有人等著老去,也有人等著長大。
老城舊書店版面近年也有改變,往日獨尊金萬字,而今日網上大家都說孔廟前的草祭書店又炫又酷。金萬字由忠義路搬到府前路,又搬回忠義路原址,翻修四層樓獨棟透天厝。我把機車停在書店門前騎樓,店面望過去黑洞洞的,進門撲鼻而來一股中藥店的蔭涼氣息。蹲在地上挑書,吸吸鼻子,確認空氣中那股芬芳而穩妥的氣味,一、二十年不變,心裡就覺得安慰。挑了史景遷《婦人王氏之死》、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去結帳,大概也只有這家店的老闆娘在算錢時會跟客人說:「歹勢,這批冊卡新,所以賣五折,卡貴。」臨走前,一名少年走進來,瘦小而蒼白,像過去的自己,狹小如火車走道的動線中,我和我的青春期擦肩而過。
走出書店已是傍晚,暮色中我往中正路方向騎去,書店騎五百公尺即土地銀行。那種我無法判斷風格的洋式古典建築立面刻著日本福神石雕和美洲獅,銀行外牆有看板解釋,此一和風洋式建築叫「日本趣味加近世式」。這個昔日叫「勸業銀行台南支店」與老城第一家電梯百貨「林百貨」隔街相對,日治時期此區是末廣町二丁目,乃老城第一富貴風流之地,老城人也「銀座」、「銀座」地叫它,然而,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銀行廊廡往年有燕子南來結巢,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抬頭張望想看看燕子是否還在,此時父親電話打進來問是否回家吃飯,歪頭聳肩夾著手機搭腔瞥見廊柱間似有蝙蝠飛翔,「我連鞭就到厝了。」
我一邊對著電話說,一邊熄火下車往迴廊走去。暮色泛黃如舊書,蝙蝠振翅滑翔著,待蝙蝠飛完時,我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