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離家時,振保徹底變了樣。
振保不等人坐定了喊開飯,大搖大擺地上餐桌,把魚吃光光。振保一早跑出門,到晚上才回家。妹妹把門鎖上,振保在門外哀嚎。妹妹開門,劈頭就罵:「今嘛恁爸人已經無佇厝,無人予汝靠勢啊,汝若擱繼續狡怪,後一擺就把汝放捒!」振保不懂人話,但妹妹聲音裡的憤怒還是知道的,聽完,用頭蹭著妹妹腳踝,咪咪咪說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然後翻過身,把柔軟的肚子攤在妹妹面前。
振保是隻貓。
妹妹不理會振保,輕輕踢了他一腳,逕自返回沙發,把身體嵌進布面上的凹陷,繼續吃零食,玩iPad,把電腦下載的韓劇用USB接在電視看,無縫接軌,一直淪陷。爸爸離家時,妹妹把自己栽種在沙發上,身體發了芽,她的Candy Crush已破三百關。對,就是那個Candy Crush,英國網路遊戲公司King.com去年11月推出的寶石方塊遊戲。問世至今,地球上已累積四千六百萬名玩家,遊戲時間加總逾十萬年,超過一兆顆糖果被消除。各色糖果以三顆為單位,歸納、排列、擊碎。條紋糖、包裝糖、五色糖……糖果脆裂聲響此起彼落,喀啦喀啦喀啦喀啦,聲音如催眠亦如咒語,sweet!
我在另外一個房間LINE她。「我要去買巧味鹽酥雞和阿美綠豆湯,妳要不要?」「ㄅ要。」手機畫面上,一隻可愛的小熊雙臂環抱,轉頭哼了一口氣。傍晚吃太飽,椰汁咖哩、排骨芋頭、五香雞捲……爸爸離家時,我們盡情吃著他平日討厭的食物,像狂歡一樣。然而暴食易飽也易餓,到了晚上10點,我又開始找錢包手機鑰匙準備外出覓食,出門瞥見妹妹癱在沙發上看電視,撂下一句:「天,妳跟童話故事那個女人,掛大餅的那個,有什麼不同?」妹妹鼻子哼了一口氣,說樓下咕咕鐘沒電池了,要我順便買電池回來。其實咕咕鐘走不走都無關緊要了,爸爸不在家,樓下鐵工廠停工,無論白天或晚上,始終安靜得像下午3點鐘的便當店。可這是心裡的話,我沒有說出口,只是嘴上說好,然後出門。
排隊買鹽酥雞綠豆湯,空檔去隔壁便利商店買電池。老闆我等等回來拿,小辣就好,過程需時三局Candy Crush的時間。
回家。正要上樓梯時,聽客廳裡妹妹跟一個女人說話,把一袋鹽酥雞往爸爸辦公桌抽屜塞。炸雞香氣把振保引來,他跳上桌發癡耍賴,咪咪咪,給我吃給我吃。一把抱起了貓,若無其事走上樓,客廳一名歐巴桑與妹妹說話,我見歐巴桑點頭喊了一聲:「阿姆。」妹妹說:「施阿姆說伊有親戚欲來估樓下機械,二十幾萬,汝意思是啥款?」她轉過頭來,慎重地盯著我看,爸爸離家時,我就是家中唯一可以做主的男人了。
我說看看吧,不急著賣。振保從我懷中掙脫跑掉,我也趁機離開。下樓拿藏好的鹽酥雞,回房,關起門偷偷地吃。妹妹和阿姆還在門那一頭說話,「伊啥物講我操弄選弄,選班長攏嘛一人一票,我佗位來的通天本事?講話有需要這樣三尖六角?彼幾日落雨,麗雪真工夫載阮上課偕轉去,伊嘛是仝款坐上去。講人麗雪帶桃花驛馬,煮一頓飯過三家。伊無想看覓,若不是一項好好的代誌,乎伊做佮歪膏揤斜,阮會選麗雪做班長?講人尻川後話伊專門科啦,規街路攏伊咧風聲謗影!」妹妹說起土風舞班的人事糾葛,聲音真宏量。再怎麼意志消沉的人,講起八卦,精神都抖擻起來了。
振保用爪子刨著門,咪咪咪讓我進來,咪咪咪讓我進來。戴上耳機,用筆電看日劇,貓叫和八卦都不去理會。振保鬧了一會兒,就走開了。看完一集日劇,取下耳機,門外沒有動靜,如同按了靜音鍵一樣寂然和懸疑。打開門,阿姆已不在,妹妹陷在沙發上睡著了,電視停留在八、九十頻道那些唱歌頻道。
電視裡染壞了金髮的中年人像過氣牛郎坐檯,一臉雞巴樣,和call in進來點歌的觀眾調情,鬧些不大純潔的笑話把彰化和美打進來的麗雪逗得咯咯發笑。水上鄉的月嬌點播〈一夜情〉。大陸雲岡石窟的空景畫面key上金髮雞巴臉忘情唱著歌,「甲你分開已經也過一年/時常想起逗陣彼一暝/當初是甲你/逢場作戲/難忘你溫柔情意/一夜纏綿/迷人的香味/乎我靈魂飛呀飛相隨/不管你是ユリ抑是玫瑰/不管你是愛人抑是愛錢/一夜情乎我愛著你」。螢幕上迴盪著空洞的歌聲,如同山風吹過荒原。
妹妹的臉蒼白而無血色,眉毛仍緊緊縮著,呼吸淺淺地起伏。我沒有叫醒她,僅去房間替她找涼被蓋上。爸爸生病那段日子,因臨窗的主臥房半夜總有風灌進來,便從主臥室遷徙到客房,而為了方便照料,妹妹從那時候開始,就睡在緊鄰著客房的客廳沙發上。
客廳牆上掛著兩張照片,一張是爸爸的大頭照,是他離家後掛上去的。照片中,他穿著西裝打領帶,大概是五、六年前他當獅子會還是什麼青商會會長拍的,面對鏡頭,他為著自己的成就節制地笑著。他的笑容終將比我們的哀傷還要持久。
另外一張是全家福,爸爸,媽媽,弟弟和我。照片中爸爸弟弟和我服膺在媽媽的意志下,誰該穿什麼,站在什麼位置,都安排好了。因為被擺布,照片中的男人臉都很臭。而爸爸離家後,這個強悍的女人卻不知如何是好。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不出門,對生活沒有意見,凡事倚賴,她躺在沙發上開始玩Candy Crush,退化成了我妹妹。
我坐在沙發的另一頭,拿起桌上的iPad接手玩了兩、三局。左推右閃,企圖排列出一顆五色巧克力糖,擊碎一切。糖果如流沙紛紛落下,掌中的遊戲如同沙漏,滴光孤兒寡母的時間。玩著玩著,突然想起來她的吩咐,我得替咕咕鐘裝電池。下樓搬樓梯把電池嵌入木屋造型的掛鐘裡,我將分針和指針往後倒轉兩格,退回午夜12點,小木屋閣樓窗戶打開,布穀鳥竄出來,咕咕,咕咕,啼叫起來。振保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仰起頭,興趣盎然地看著他的塑膠獵物。
鐘擺兀自搖曳,時間彷彿被我倒轉到那些半暝三更。下一分鐘,爸爸打麻將夜歸回家時,妹妹將從沙發起身,變回了媽媽,然後元氣淋漓地叱吒著她的丈夫:「你嘛卡撙節點,做人老父無臭無洨,予囝仔看到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