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扒了一口的便當,就連炸雞塊都還沒咬到半口就被完整塞進了空蕩蕩的冰箱。
脫到一半的褲子還掛在腿上,雙手摀著鳴叫不止的雙耳,加上在腦後炸成一團的長髮還在滴著刺骨的冰水,要不是研修報告才寫到了一半還沒收尾,黎景芹簡直恨不得乾脆扯斷了敏感的神經倒頭就睡。
畢竟她毫無人性的前輩三不五時就想把她這踮起腳尖都還沒150的小短腿給倒著插進大雪裡。
尤其最初兩三個月的時間裡,黎景芹幾乎天天身心疲倦的拖著下一秒就會倒地的身軀,嘴裡吐著帶泥的雜草,爬著也想盡快爬回自己那座能夠獲得短暫療癒的宿舍
一邊慶幸著自己頭頂上那盞足以點亮黑暗的鵝黃色燈光並不那麼刺眼,黎景芹先是打開了暖氣,順手拉開兩層式的米黃色的窗簾。
耳邊雖然隱約傳來陣陣開水沸騰的鼓動聲,還在等待退冰的手掌緊壓著早已無心進食的胃囊,黎景芹呆望著窗外那片令人心生平靜的靄靄白雪,妄想著世界能夠突然沒了任何聲響。
如果能夠學著裝聾作啞似乎還能快活些。
其實執行部的工作內容,並沒有如一開始想像中的那麼困難,雖然比起那些土生土長的日本人,黎景芹確實花了不少時間去習慣作業的程序還有一些在地的口語和方言,不過比起那些十根手指都不夠細數的鳥事,即便那些來不及記熟的數據和機器再怎麼煩人,顯然也遠比周圍的人們友善得不僅一萬倍。
日本原本就是個大量依賴外來人力的國家,一間公司裡頭雇傭了五、六個以上不同國家的外來員工,也並非什麼非比尋常的奇事。然而文化衝擊所帶來的各種爭鬥,即使不用多事的人來跟她這樣的菜鳥搭上幾句八卦,只要是有在正常運作的雙眼,明著都能看見檯面下那些根本藏不住的暗潮洶湧。
特別是由裡到外,甚至全身上下都嫩得一掐就能出血的黎景芹,自然沒少被那莫名其妙找上門來的麻煩給炸得隨時都能擺盤上桌。
她看起來像極了一塊不會沾手且頗好拿捏的蛋糕,軟軟綿綿,加上天生就缺少肺活量和膽量的聲音聽來總是細細小小又微微帶甜,「欸欸,妳學學那個黎景芹的台灣腔。」
不論好意或惡意,黎景芹總能自然而然成為被人狠狠叼上一口的小可憐。
向內捲著舌頭,幾乎在心裡啞成了半個啞巴的黎景芹,望著眼前不著邊的一片慘白不禁開始懷疑起人生。
她怎麼就不知道自己四處撞斃的運氣,還能淪落到在一個異國的小公司裡,被迫跟著誰一起進行什麼諜對諜,毫無意義的國際戰爭。
而且還是說出口來可能會讓人不禁捧腹大笑的那種。
當她再次拖著沉重的腳步,順從技能點滿,任由中籍的前輩吆喝使喚著去企劃審查部幫忙領罵時,耳邊突然一道輕喚,叫停了她簡直想直接黏在地板上動得不得的雙腳。
溫和如暖陽般逕直滲入心底的女聲,有誰正朝著站在門前徘徊的黎景芹有些親切的叫喚著:「小黎。」
黎景芹回頭對上那雙極為好看的眼睛不免有些疑惑。
一向把表面禮儀做的滴水不漏的日本人,一般情況下並不怎麼輕易地去更改對別人的稱呼,就連是同組別的前輩都還在客客氣氣的稱呼著自己:「黎小姐。」
黎景芹無法分心去細想自己跟眼前這個部屬不同前輩是否過有幾次擦身而過,雖然女人過於好看的眼睛確實讓她有些似曾相識。
不過在這種時候,那些瑣事都不是重點!
這是審查部的人已經迫不急待上門來興師問罪了嗎?
如果眼前的人換成是審查部另外一個脾氣火爆,一上火就能上演河東獅吼的前輩,那麼黎景芹的臉此刻大概已經被人壓在地上使勁地磨出了水。
黎景芹手裡還捧著執行部要上繳的數據和企劃,她扯動著全身上下的肌肉,抬起頭來仰視著高挑的女人,站得簡直比公司外的電線杆還直。
「痾,對不起,那個我...我知道我這新人還不夠資格上審查部的門,不過前輩們...」一個個誰也不想來招罵什麼的,這話如果說得出口,想必黎景芹今天怎麼也無法活著走出公司的大門,「說我需要歷練。」然而這種拙劣的藉口大概也只能夠拿來騙騙鬼。
足以將人煮熟的熱氣一瞬間上腦,黎景芹脹紅著臉孔,怕得就連想哭著轉身逃跑的心都有。
然而女人只是溫柔的朝著她綻放出寫滿友善的笑容,她伸手調整了一下黎景芹翻起的衣領,笑著說道:「小黎其實也不用那麼緊張,以妳的日文要上審查提資料根本沒有問題。」
「這個部門有些前輩不願意讓外籍員工過來進行確認和修正的程序,也只是為了要避免溝通上的錯誤還有數據的不正確。」然後她接著幫黎景芹散落在臉頰旁的散髮勾到了腦後,用著只有她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量說道:「我說小黎,姐姐我可是很喜歡妳的。」
「喜歡到希望妳永遠待在這裡不要離開的程度。」
眼前的女人肯定有毒。
黎景芹望著女人好看的眼睛,突然揪緊的心臟像是被人拿了鐵鍬給鑿中了一般,她只能呆站在原地張著嘴巴,別說到底是要對著女人喊前輩還是喊姊姊,光是淹在喉嚨的唾液就像是被人灌滿了糖,她可是連一句嗚咽都被黏得吐不出來。
為了節省人力成本的過度支出,突如其來的公司改革,直接地影響了與中資相關的各種契約。
在那些挑著矛盾的前輩一個個離開之後,本就不帶鋒芒的黎景芹,少了一些莫名其妙被扣上的帽子之後,工作和生活倒也慢慢穩定了下來。
「不用硬是被人夾在中間,還得被人兩邊拿刀剐的感覺真好。」偶爾她會掛著兩條感動的淚水,對著起霧的鏡面自言自語。
周圍的前輩偶爾會像看見可愛的小狗就忍不住想給個罐頭一樣,時不時會遞上一塊仙貝或是一包糖,偶爾附帶上幾句聽來並沒有幾分真心的誇讚,卻也明顯少了最初那針針見血的敵意。
「沒關係的。」停滯在半空中的雙手沉重地在接受與不接受上猶豫不決,起初對於接受別人好意而感到十分恐懼的黎景芹,總會盡可能不要過於失禮的推絕那些無法判斷如何回應的好意。可接連著幾天過去,當她不得不意識到自己的過度客氣,反而會給人帶來疏離和疏遠感後,黎景芹也只能硬著頭皮收了下來。
本就為數不多的行囊裡多了一袋囤積起來卻又消耗不掉的零食。
而過於消瘦的錢包多了一筆名為『回禮』的固定開銷。
「早啊,小黎。」
不擅開口的黎景芹有時會對於打不完的招呼感到有些困惑。
或許是因為像她這樣看起來毫無攻擊性的存在,對於這間處處埋伏著惡意的公司來說實在太過難得,因此就連她自己也不曉得究竟為什麼,不知不覺間她似乎已經在各個部門都有了微薄的知名度。
一言一行都舉步維艱。
「我說妳還真有人氣啊。」同組的遠山前輩隨口一句調侃,讓自認十分低調的黎景芹不禁滿頭大汗了起來。
她抓著從便利店隨手買來的冰盒,從個人置物櫃到食堂的路上,擦而身過的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向她搭著話。黎景芹看著幾乎要滿人的位子,不禁縮在門邊各種猶豫著是該恬不知恥地拉開誰身旁的椅子假裝親近呢,還是該躲到最邊角的角落去捍衛自己的小世界?
然而看著她猶豫了半天還是呆站在原地的遠山,倒是一臉和藹地朝著她招了招手,順便比了比身旁還空著的位子,「黎,妳今天中午就吃個冰盒也太不健康了吧?」
「小黎還真是可愛。」路過一旁的A組保井,不論對誰嘴上總是「可愛可愛」的掛著不停。
起初她還會略帶羞澀的搖搖頭,然後輕聲地道出一句:「謝謝。」不過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當黎景芹深刻的體悟到這些表面的友善並不可信時,淺淺的微笑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制式的敷衍的回應。
所有人臉上都帶著並不完美,卻又不知該從何挑剔的面具。
她呆站在高掛在牆上,勉強能夠看見自己半張臉的洗面鏡前,無法聚焦的雙眼,腦子裡全是對於眼前的迷惘。
「一旦耗在這裡,妳等於賠了前途。」某些前輩的奉勸,彷如深夜裡的回音一般迴盪在耳邊。黎景芹不是這裡唯一的一個外國人,看著其他人的背影,她深知自己不論在這個地方努力個多少年,都無法正為被重用的正社員,更別說她還是唯一一個夾在中日之間,時不時就要兩方受氣的台灣人。
現實往往無法如電視劇般那樣美好,這點她倒也不是不明白。
只是不待她緩緩嘆出那一口不知憋在胸前多久的長氣,突然從身後傳來的溫度,頓時讓黎景芹原本就無法正常運轉的大腦停止了至少將近三十秒。
如果她的腦內認知沒有錯,那麼此刻她正被人從身後親暱的摟在懷中。
女人柔軟的軀體緊貼著自己,溫熱的體溫沿著後背一路向上攀升到耳際,黎景芹突然感覺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頭皮發麻。
對方的身高明顯高出自己不少,但刻意彎下身來藏在腦後的臉蛋,讓黎景芹無法在回過神的第一時間透過洗面鏡的倒映去確認身後的人究竟是誰。
她用著略顯遲鈍的大腦極為快速的在各種她所能想到的人名中轉過了一圈,然而卻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是鬼使神差般,黎景芹竟下意識喊出了心裡覺得最不可能的人。
「陽理前輩?」喊出名字的那一刻,黎景芹甚至覺得自己可能瘋了。
只見站挺身子後整整高出她不只一顆頭的女人,臉上依舊是那副毫無距離感的親切笑靨,「早啊,小黎。」那雙彷彿會說話的眼睛,在粉紅色眼影的襯托下,顯得更加明亮而耀眼。
「早...」當黎景芹雙眼真的對上香川陽理的那一刻,她突然感覺自己可能已經病得不輕。
得到了審查部等同於公告一樣的的許可之後,黎景芹時不時的在一天之內,至少要抱著各種產品的資料跑上就連十根指頭都算不清楚幾回的審查。
「小黎這個產品的標籤呢?」香川陽理溫柔的提點著缺失的資料。
「芹芹妳把資料拿回去告妳那些前輩這些位置都錯了。」黎景芹繃著神經,兩條短腿跑著跑著麻了不少但一句話也不敢吭。幸虧那本就好掐又好捏的摸樣,讓審查部那平時只增不減的火氣,光是看這她那小個頭小臉的似乎就能消退了不少,就連天生吃炸藥裹腹似的杏田前輩,提著嗓子要訓也會壓下怒火特地走到執行部,「妳們是哪裡有問題嗎?」劈頭朝著那些平時說話就大聲的人吼上幾句。
然而審查的前輩對黎景芹越是和顏悅色,執行部的老鳥們就越是恣意差遣著腿短皮更薄的黎景芹幫忙擋槍。
閃避著香川陽理直視著自己的雙眼忍不住耳朵發燙,黎景芹不爭氣地發現自從那天聽完女人宛若耳語一般的細語之後,平時不大留意周邊的自己便開始強烈意識到香川陽理這個女人的存在。然而那種無法自主的感覺其實並不大好受,像是被人奪去了某些感官的控制權一樣,豎起的神經讓黎景芹一旦踏進公司,撐不太大的雙眼時不時就會瞟向香川陽理可能會出現的任何地方。
不過話說回來,審查部的香川陽理出現在執行部的頻率是不是太高了一些?
不僅是她的雙眼像是被人拉了繩一樣綁在香川陽理的身上,黎景芹甚至發現自己即使不用上門敲審查的門,那個高挑到亮眼的前輩總能隨時隨地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裡。
「早啊,小黎。」輕易就能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明明只是隨口一句問候,黎景芹卻不知怎麼地能讀出幾分刻意的意味在。
不斷在腦中搜索著各種記憶的黎景芹心想,如果不是因為她眼睛小得太過於目中無人,以至於在這之前她根本完全沒有察覺到香川陽理的存在,那麼要不就是這位存在感過高的前輩,除了開始像走廚房一樣上執行部來串門以外,甚至還會有些特意經過她身邊「小黎、小黎。」的搭喊上幾句。
香川陽理的手不是搭在自己的肩上,就是在幫她整理散髮的路上。
黎景芹既抗拒卻又不禁逐漸沉溺,在香川陽理那隨心所欲的過度親近。
「我說黎景芹,妳最近是不是跟審查部那個日本人太親近了些?」那些嫁到日本好一段時日的東北大姐們將手臂掛在她的身上,語重心長並帶十分警告意味的提醒著黎景芹:「那些日本人可沒有那麼好親近,和表面上的友好不一樣,別傻得被人吃抹乾淨了還不自知。」
黎景芹既沒有慌張地掙脫香川陽理讓她內心完全亂了方寸的懷抱,也沒有轉過身去面對那張總是掛著笑靨的臉蛋,「前輩啊...」天生就含糖的嗓音聽來越是無力,就越讓人產生某種她正在對誰撒嬌的錯覺。
香川陽理有些寵溺的揉了揉黎景芹的頭,「姊姊我有點意外啊,小黎竟然馬上就猜到是我。」
不瞞妳說,這裡有人其實比妳還要更意外!
黎景芹一邊乖巧的等著女人放開自己,一邊半張著嘴巴讀著腦內不斷閃現的獨白,卻遲遲一句話也吱嗚不出來。
自從遇見香川陽理之後,黎景芹不僅一次懷疑究竟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社交障礙者的無趣人生讓她開始產生了不切實際的錯覺。
當初究竟是誰對她說,那些日本人一個個都非常注重距離,是不論對誰都極力保持著疏遠和陌生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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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到以前看的老電影有句台詞說:我娘說漂亮的女人不能信!o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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