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 ( 8 ) 【....慎入】
非得要說的話,那是種異常陌生的情緒。
伴隨著灼熱的濕漉感,它會繞過指腹、沿著鼻翼滑落,然後停留在發麻的舌尖上,沾附著苦澀的,彷彿鼻水攪和著冰冷海水的詭異滋味。
就像是會腐蝕掉瞳孔一般。
從眼球開始向外延展的每一吋、每一條微血管都蔓延著一股難耐的刺痛感。
或者更像是每個月裡,總是會有那麼幾天,在木木川停留在銀座尋歡而徹夜未歸時,只管癱軟在發臭的床鋪上,有具名為『秋水愛子』的大型玩偶;她必須撐大自己的瞳孔,任由母親吐著吃完大蒜和辣椒,上頭還捲有一點殘渣的舌頭任意擺弄。
然後藉由淚液滋潤被恣情舔吮的眼窩,咬緊舌頭暗自咆嘯著疼痛。
「其實那一點也不困難...」尤其簡單粗暴的疼痛,等同咀嚼著早已麻痺味覺的晚飯;腐爛的肉餅雖然辣口,習慣了之後卻反而覺得那是最好入口的東西。
單純的疼痛,單純的鐵銹味。
壓抑著幾乎從腹部猛然竄出的嗚鳴,不時摩擦足以刮傷肌膚的皮繭,有六根指頭還扣在頻頻抽動的眼皮上。
眼眶内溢滿著正在腐蝕眼膜的硫酸,敏銳的嗅覺,卻沒有聞到強酸刺鼻的氣味。
呆望著無法聚焦而在眼前逐漸扭曲的臉孔,腦中突然有股異樣的衝動。某種非得伸出手抓住稻山亞貴,幾近溺水一般企圖抱著浮木在湖泊中掙扎,本該遺忘的求生本能...
僵直的肩膀正在使命顫動著。
這還真是奇怪啊!
「秋水同學竟然......」耳邊充斥著細碎的驚呼和呢喃,他們用著毫不關心的語氣,議論得來不易的八卦。
「原來愛子這麼討厭稻山老師啊?」
討厭?
「愛子!」突然有些尖銳的呼喊聲,在手指陷入還鑲著瞳孔的眼窩之前,猛地從驚愕中回神的真理子,手掌使勁的扣住了我的手臂,「沒事嗎?」撕破平靜而優雅的假面,表情難得有些複雜。
看來這股大肆膨脹在胸口異樣的躁動,似乎正被誰語重心長的擅自解讀著。
還真是奇怪啊。
究竟為什麼人類可以任意地表述情感,不斷在嘴巴上說著『討厭或喜歡』?似乎隨意地去解讀一個人的內心,是如此稀鬆平常的事情一般,所以他們總能說得如此簡單。
日復一日貼著鏡面,揣測、模擬著所有表情。
假裝自己能夠理解所謂的喜悅和悲傷。
我倚著真理子柔軟的身軀無力抵抗。
與其說是完全抽不出任何辯解的意願和力氣,倒不如說是對於那些人類與生俱來就應該存在的情感太過陌生,陌生得就連含在舌尖上打轉都感到奢侈和夢幻。
這還真是奇怪啊。
撐著無法聚焦的瞳孔,熾熱的體溫還在持續向上攀爬。耳邊有股頻頻竄進耳膜裡的濕意,熱氣撫著髮絲和皮膚上的細毛,那大概是真理子異常加速的喘息。
然而如同利劍一般切割著身體的,依舊是稻山亞貴那道凝視著自己,滿是狐疑卻又無比凌厲的眼神。
『她能給妳答案。』惡意刺激著神經。
如果抓住她纖細的手腕,指腹貼上她冰冷又蒼白的肌膚,不知名的殘酷會悄悄透過毛細孔滲入體內,沿著血液和細胞侵入到心臟。
『或者給妳夢寐以求的平靜。』有道幾近於咆嘯的聲音迴盪在腦裡怎麼也推不出去。
不自覺扯起的嘴角,在輕輕推開真理子的手臂,藉由全身力氣來讓自己站穩的同時,我似乎想起了最初在看見那些畫面中佈滿屍塊的新聞,某種突如而來的悸動感。
使勁抹去幾乎就要淹沒鼻腔的液體,在察覺到頭疼欲裂而倒頭昏厥之前,始終嗡嗡作響的大腦,能夠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情!
- 原來像秋水愛子這樣,只有醜陋軀殼的怪物,身體裡也存在著所謂的淚液啊。
如果人類劇烈的反抗心理加上一點悲壯的情緒,會是讓八卦被無限放大的催化劑!那麼事關秋水愛子的某些意外情節,有效期限往往只會停留在歪頭一笑的二十四個小時內,就被棄之腦後。
像是被拿來填填牙縫,過時就會顯得油膩而無法下腹的可樂餅。
每周最少清洗四次的生物黏膜,『盡責的生物小助手』似乎已經成為略有諷刺意味的新暱稱。
尤其是對於那些曾經叫喊著「秋水愛子討厭稻山亞貴」的某些人,更是這麼回事。
可惜我還沒有時間去理解厭惡應該是怎麼樣的一種情緒,以大病初癒作為理由,沒有適當休養的疲倦導致了那種不尋常的反應和躁動,這大概是最貼切的解釋。
咀嚼著在口中不斷散發甜味的麵團,手掌則輕捧著被稍微捏腫的臉頰;抽動了幾下被涼風包圍的五官,耳邊還迴盪著奈奈美喋喋不休的嘮叨。
她可不打算簡單『說說而已』。
我猜這塊麵糰裡頭大概包了不只一捆的橡皮,就像奈奈美那向外凸起,積滿牢騷的腹部。捲動著有些發麻的舌頭,除了肉食製品以外的東西,我彷彿開始有些咀嚼疲乏。
「真是的,愛子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大概什麼也沒想。
對上真理子略含同情的視線,看來即使不回答,她們甚至比我還要更加清楚。
「奈奈美不過是對於愛子能夠親近稻山老師,而有些小小的嫉妒罷了。」瞬間被用力圈住的脖子,美枝子悄悄的在我耳邊細聲說著。
這種累積的不平可不完全源自於我。
真理子可不喜歡屬於她的目光被掠奪。
微微聳動過於沉重的肩膀,感覺就要石化的骨頭喀喀作響,畢竟頸部以上還承載著美枝子那兩條略有份量的手臂,還不忘外帶一顆裝滿色情妄想的頭顱。
無法停止的碎念嘮叨,那是奈奈美不能明目張膽地表現出對於稻山亞貴的憧憬,又一邊迷戀著『真理子親友』這個頭銜的雙重慾望。
最後卻以我做為藉口而摩擦孳生的黃綠色火苗,而我又剛好投下了火種。
時而伴隨著幾聲調侃嘻笑,「就是啊!還真是讓人無法省心的傻孩子!」閒到發昏的小佐惠,情緒倒是十分高昂的在一旁頻頻幫腔。
儘管我只是吃著和平常沒有兩樣的東西。
「竟然把兔子的生內臟當成是漢堡肉一樣放進嘴巴裡?雖然我們都知道愛子偶爾會做出某些奇怪的事情。」
「不過總該分得出來什麼東西是不能吃的。」
「愛子平時到底都在吃些什麼?」
「別說其他人,就連稻山老師的表情看起來都嚇呆了。」
「老師肯定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妳竟然把玩笑給當真了?」
「就叫妳平常別老是吃些奇怪的東西!」
假如同樣的嘮叨必須持續一個小時以上,那麼除了奈奈美以外的人大概也會逐漸變得有些歇斯底里。
至少真理子看起來確實是有些煩躁了。
低頭凝視著張開的手掌,似乎還能瞥見殘留在指甲縫的褐色血跡。從覆滿白色毛絨的柔軟軀體內,緩緩摘下不再溫熱的內臟,那股黏稠濕漉的觸感還牢牢記憶在指尖。
比起原先只敢抓著青蛙來做解剖實驗的田中,儘管面對群起的質疑和尖叫,在那些女孩天天躁動的情況下,稻山亞貴總能提供適量的材料,尤其是那些死亡不到一天,屍體還未腐臭的小動物。
沒有抱怨和投訴,沒有那些特殊家長的關愛,她顯然相當擅長使人服從以及無可質疑。
那可不是什麼玩笑。
當其他人還在高聲呢喃著:「這麼可愛的孩子,雖然死掉了,但還是好可憐。」之類的話語時,我的手指已經拈在冰冷的兔耳上,右手的小指扣著解剖刀,食指指腹則輕輕按壓著開始僵硬的肚皮。
才剛剛要開始硬化的軀體,倘若再向前提早個二十分鐘左右,大概能還能感受到屍體殘留的餘溫。
只不過是在肚皮上輕輕劃下一刀,某些女孩已經露出快要哭泣一般的表情。
當她們一片片將燒肉送進嘴巴的同時,難道也會想起她們曾經對著那些「噗噗」叫著的小豬,尖叫著牠們有多可愛?
或是當他們看著川下由奈在各種欺辱之下而死去前,一邊掐著她的同時,也會順便想起她是不是有些可憐?
這種多重標準的思維模式,始終令我感到難以理解。
手指擠壓著曝露在空氣中的兔子心臟,身處在充滿謎題的漩渦裡,大概還是只有眼下的肉塊能夠那麼單純而簡單。
單純的疼痛、單純的血腥,也許附加一點單純的暴力。
然而最後不過是被迫張嘴的人,選擇吃與不吃的問題。
比起演繹著一個稱職,外加沒什麼大腦的女高中生,秋水愛子似乎更加擅長安靜咀嚼著那些絡繹不絕的腐肉。
「我發現。」
「秋水同學老是用著很好吃的眼神看著手上的器官呢。」逐漸逼近的腳步,稻山亞貴那道始終凌厲的視線,偶爾就像冰錐一般狠狠鑿在胸口上,恣意搔癢著錯亂的思緒,「也許秋水同學可以告訴我們內臟的口感如何?」
冰冷而僵硬,帶有某種強烈的試探意味。
掩藏在哄堂大笑中的咯咯笑聲,冷不防地竄進了耳膜。
過分上揚的嘴角,眼前『這個名為稻山亞貴』的生物教師,眼裡可從未出現過絲毫略帶愉悅的笑意。
因此這可不是什麼脫口而出的玩笑。
那更像是種令人無法質疑,卻又遠不到命令的某種隱晦邀請。
手掌不自覺捏緊了柔軟的肉塊,鼻腔裡頭盈滿熟悉又刺鼻的氣味。
「噗滋!」一聲在口腔彈開的觸感,輕易在齒縫中斷裂的神經正糾纏著舌根。
淺意識總能比理智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我並不是那麼介意的接受了邀請,儘管它的意味不明。
鮮血沿著嘴角滑到了下巴,右手接住差點掉落在領口上的肉沫和血水;抬頭迎視著投射而來的注目,手背還得用力抹過紅潤的嘴唇。
大約三秒之後在舌尖漫散開來的血腥味,發麻的臼齒盡責地磨碎了口感不是那麼討喜的兔子生內臟。
跟呼吸一同被凍結在半空中的抽泣聲,四周瀰漫著脆弱又詭異的氣息。
隔壁桌的亞川和山坂又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所以當這些人們剖開生魚切片、沾醬,拿著刀叉享受著和牛刺身的當下,也會用著恐懼的眼神瞪著鏡子裡的自己嗎?
我也不過是吃了其他人平常在吃的東西,只不過可能品種有些不同而已。
「愛子!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
「對不起,奈奈美剛剛說了什麼?」輕輕拍打了幾下圈在脖子上的手臂,暗自倒數著即將打起的課堂鐘響。餘光瞥向臉色不耐的真理子,這時只需要擺出略帶歉意的表情,夾雜著一點反省和後悔的語氣,大概就能讓已經有些口乾舌燥的奈奈美,停止焦慮的腳步,以及收斂她幾乎快要發洩完畢的某種嫉妒。
那可是美枝子說的。
嫉妒這種情緒似乎不大適合放任在一旁隨它去累積。
雖然擅長說謊的真理子知道秋水愛子是個擅於演戲的騙子,但樂於被真理子掌控的人們或許永遠也不會發現她們有哪裡不對勁,更別說是奈奈美那雙頻頻凝視著嚮往卻依舊鈍感的瞳孔。
膚淺凝視著外表所察覺不到的。
殘留在髮梢揮散不去的餘味,即使語氣和神情開始顯得自然而不再那麼僵硬。
已經能夠完美扯出笑臉的稻山亞貴,那天只是學著她右前方的池波紀子,刻意掛上同樣驚訝的表情。
這似乎讓我突然想起了些什麼。
「總之,愛子不能再吃那些奇怪的東西了。」倏地湊到眼前的奈奈美,迅速抽走了我手中那團不曉得從哪冒出來的甜味麵團。
「尤其是那些總是神神秘秘,偶爾又會發出奇怪味道的便當。」
「愛子應該試著吃些正常的東西。」就連壓在肩膀上的美枝子更是如同搗蒜般的拼命點著頭。
而我只能朝著那袋麵團默默地在心裡揮手道別。
那個女人可不會做出什麼用草莓擺飾的愛心便當,尤其釘在牆面上那張『秋水愛子的限定餐點』,永遠只有放在櫥櫃裡等著發臭的肉塊,以及辣口的腐爛肉餅。
- 更或者是,等著直接成為那鍋即將盛上桌面的巨型肉塊。
做為勇於反抗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