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看書的大抵離不了有“暫且逃避喧囂紅塵”之念,進入了書中世界,等於通過了另一個隧道——有些人是只願發現一己願意看到的,所謂的洞見即是有心的偏見;有的人則一心從字里行間覓得從所未見的桃源春光,好比坐了時光機飛掠審視前朝金粉——我看此本《烽火梨園——1938至1949年香港粵劇》,心態亦如是。作者岳清簡筆意賅,淡淡的開出了資料,配上從前的演出廣吿,左右對照,竟然透露出了幾許的時代滄桑氣息。“餘生也晩”,再事後補追,很多時候都是飛沙走石的録音,像名重一時的薛覺先,改録成光碟的名曲選段聽過一些,電光影音版記憶里僅只《冤枉相思》,50年代之後幾乎不見,不比馬師曾,他後期留下的片子還有好些——舞臺上的“馬腔”固然馳名,可是他演時裝電影有另一種風格,極盡市井,卻經過改良,也很馬師曾。跟馬配成師徒、夫妻、搭擋的紅線女那時節早已冒出頭來,不復當年的“小燕紅”。
另一個從前與她一起提宮燈的梁燕芳,後來也獨當一面,鼎鼎有名,就是芳艷芬,當年居然還與薛覺先灌録的《漢武帝夢會衛夫人》,不是後來我們所熟知的那一部;另又有《陳後主夜投胭脂井》——看此處,實在有種恍惚迷離,似站在陽光下怔忡,分不清現實夢幻,金黃光幢里塵埃漫舞。我過去聽的電影原聲帶已經是後期了,任劍輝主唱的漢武帝,林家聲的衛靑……芳艷芬的絶艷鳳冠高聳,手拿拂塵,有點像洛神的裝扮。薛覺先也有反串的造型相片,他飾演楊貴妃,鳳眼含春,斜睨半日安串演的太監;他的造手神態,逼肖梅蘭芳——芳艷芬之後號稱花旦王,她的藴藉溫柔,少有騷媚妖嬈姿態,而紅線女可以媚,卻橫蠻潑辣得多,早期如《我爲卿狂》等曲,頗爲“門巷芳草”,生命力旺盛,不比妝台弱柳宛轉娥眉,她的“女腔”奠基名曲《一代天嬌》里的“餓馬搖鈴”,我有幸聽過,確實“龍頭鳳尾”,一把千錘百煉的好嗓子,游遍十二欄杆,飛越雲峰冰川。薛覺先上銀幕,合作對象是白燕——白燕後來也演過衛紫卿,相對於大唱反線二黃,白燕的衛夫人是屬於話劇版的,而且爆發力特強,尋常的對白經由她聲淚俱下處理,變得有血有肉——50年代初有所謂的“伶星合作”,出現的畫面是極其有趣的,單是配對撮合,都龍對鳳鳳配凰多重組合,梅綺何非凡,芳艷芬吳楚帆,紅線女張活游,到底幸運的是,此刻還殘留一些光影拷貝,見證了這時代微妙的空氣——類似的樂趣,我想其他人是儘量求新,我是沒來由的訪舊;箱底紙黃破折的老歌書,我一首首認清,在舊唱片行探訪艷曲芳踪,録成録音帶,或是燒録光碟這些陳年的歌聲埋沒六七十年,歌聲的原主幾近成了舊魄,魂靈的腳步業已走遠,我聽着顫抖沙啞的回聲,滾花也好,南音也罷,是曾經燦爛發光的歌聲,活生生之後的餘音,然後他們便漸漸沒入時間的雲霧里;以後的人唐滌生鄭孟霞的姻緣在此書也被略提一筆——兩人都是“二婚”。鄭當年曾在薛覺先的團里擔任正印花旦,據説與薛妻唐雪卿有拗撬,唐素有“老虎乸”之名,非常難搞;鄭孟霞其實稱爲奇女子也不爲過,在上海舞後比賽撼贏北平李麗,又深諳京昆藝術,後來與唐滌生結合,大概影響他後期的創作。鄭孟霞在《董小宛》飾演清朝太后,心機頗重,與芳艷芬的漢家名妓旗鼓相當——70年代末80年代初,無線劇集常有她的踪影,甘國亮尤其喜歡用她,偶爾燙一個微縐波浪的髮型,雖然是老了,卻還是遺留着那個時代的風情。唐滌生在這十多年被肯定,只是提起鄭孟霞之名的倒很少,我想別説是仙鳳鳴,即使後來的雛鳳恐怕也諱莫如深——她到底是戲寶原作者的未亡人。幾年前尋到唐滌生編導的《花都綺夢》,鄭孟霞與白雪仙共跳西班牙斗牛舞,她演斗牛士,“九姑娘”演楊玫瑰,玉指拈住鈴鼓,在舞廳驚遇穿西裝的任劍輝“曼殊”,一側還有居心叵測的鳳凰女葉露露——此片盡用自然燈光,現實氣氛中含着戲劇張力。
《烽火梨園》停留在戰後勝利的整10年,那時連余麗珍也紅透半邊天了——她的趙飛燕掌上舞,在殘舊的報紙廣吿里依舊矚目,多年後的余麗珍變成了“飛頭公主”、“無頭東宮”、“山東扎腳穆桂英”,幾乎是另一條路數。至於譚蘭卿更不必説,豐腴華艷的她演楊貴妃,後期的女醜身分仿彿是另外一個人。是多么熟悉的面容和聲音,鄧碧雲以扭紋柴與之相斗,兩人其實已是前輩晩輩的兩代人;鄧的鐵嘴鷄幾乎熟得可以背了,她的《燕子銜來燕子箋》也是近年才看到,此大碧的戲路廣得難以估計——我一直擬想從前種種,一切理應是遲緩的,悠長的,即使鄉氣,即使落伍,從前有從前的天眞,也有更多的無常,亂世的風光,轉眼如風消逝,留下的簡單資料,漫漫無際的時光廢墟仍舊有歌聲,是何處的歌聲?我們有生之年就這樣追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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