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竊賊前傳
前 陣 子 的 旱 熱 天 气 仿 佛 換 了 班 , 之 前 的 陽 光 一 如 漏 黃 蛋 汁 , 遍 地 金 澄 澄 , 一 絲 風 也 欠 奉 ; 但 過 了 四 點 鐘 , 立 時 狂 風 大 作 , 半 邊天 都 堆 聚 著 黑 墨 墨 胖 胖 垛 垛 的 雲 塊 。
秋 甜 張 望 了 一 下 , 回 身 尋 了 一 大 張 防 水 膠 漆 布 , 用 夾 子 別 在 遮 陽 大 傘 的 邊 沿 ,不 讓那 即 將 扑 擊 而 來 的 暴 雨 濺 濕 攤 上 的 貨 物 ----從 凳 子 下 來 , 便瞥 見 隔 壁 的 阿 贊 悠 閑 的 半 靠 在 架 邊 , 抬 高 手 臂 , 枕 在 腦 后 , 然 后 笑 嘻 嘻 的 望 了 秋 甜 一 眼 , 似 乎 不 認 同 她 如 此 多 費 周 章 。 秋 甜 理 不 了 這 許 多 , 昨 夜 一 場 大 雨 淋 坏 了 兩 三 個 哈 羅 吉 蒂 貓 的 手 絹 , 拎 回 家 一 瞧 , 那 粉 紅 嫩 藍 紛 紛 脫 色 , 染 得 一 塌 糊 涂 , 叫 舅 母 一 頓 好 罵 。
又 一 陣大 風 路 過 , 括 得 對 過 賣 瓦 煲 雞 飯 攤 檔 旁 的 老 樹 , 枝 枝 葉 葉張 牙 舞 爪 起 來 。 秋 甜 心 驚 , 轉 眼 卻 見 鴻 運 酒 店 樓 身 背 后 有 雲 光 紅 日 , 煌 煌 烈 亮 , 像 是 將 這 鬧 市 划 分 為 兩 個 世 界 。 阿 贊 那 台 雜 牌 機 正 播 著 歌 ,一把女聲呢喃絮絮,仿佛身處于隔壁 ,听見一些,又沒听見一些。
秋 甜 喊 著 他:“落 大 水 了 , 還 不 准 備 ?"阿 贊 只 笑 嘆 一 句 :“殺 到 來 才 算。"她 見 他 兩 張 攤 桌 擺 出 的 光 碟 不 過 十多 片 , 新 到 的 想 必 都 藏 里 面 ,別 人 問 起 才 拿 出 來。“還 有 什么 新 戲 ?"。秋 甜 記 得 上 次 他 借 的 那 套 《木 乃 伊 續 集》實 在 不 像 話 ,根 本 是 多 年 前 的 舊電 影 翻 錄 ,魚 目 混 珠 ;第二 天 立 即 擲 阿 贊 的 攤 子 上,叫 他 換 過 。
阿 贊 往 身 后 的 紙 箱 翻 看 , 一 邊 找 一 邊 說 : “ 最 近 沒 新 貨 到 ,有 的 話 也 是 戲院 聲,朦 查 查!"秋 甜 索 性 走 過 來 ,湊 過 去 張 望 : “不 是 有 一 部 吸 血 鬼 的 嗎 ? " 阿 贊抬 起 頭 來 , 哦 了 一 聲 , 停 下 笑 道 : “ 小 姐 , 那 部 戲 有 鏡 頭 的 ---" 她 冷 笑 : “ 我 有 什 么 東 西 沒 看 過 ? 別 當 我 是 小 女 孩 呀! " 他 正 欲 回 敬 , 忽 見 街 尾 兩 檔 的金 髮 仔 跌 跌 撞 撞 跑 上 來 , 直 嚷 著來 了 來 了 ; 阿 贊 一 轉 身 , 急 促 地 尋 出 一個黑 大 垃 圾袋,把光碟掃進里面,連帶一本藍綠色記賬簿,向賣板麵旁側的橫巷溜去;末了,還倒過頭來,跟秋甜做了個手勢,秋甜點點頭。
三個月前他們在同一座購物大廈擺賣, 同樣是攤位相對;只不過后來租金驟漲,租戶吃不消,都搬出去了。 那時二樓有間租書中心,秋甜常去那儿---- 通常是晏午時分,用餐完畢,便很自然地來這里,選了書之后,給了錢,也就坐在一角埋頭追看,柜台女子穿著窄小背心,披著微金褐黃色的長髮, 一雙丹鳳眼里有著懶洋洋的味道,愛理不理的;有時微張十指,讓剛染上紫黑色的指甲吹風乾透,或者慢條斯理的用透明塑膠紙包小說。阿贊總愛找她。免不了拿幾片光碟過來。秋甜卻分明記得那次掃蕩,阿贊 捧住一袋子,要寄放在柜台女子那儿;她嬌聲抗議:“不可以呀,抓到了怎辦,你快拿走。"他低眉輕笑,細聲央求;女子嘴角笑意漾漾,卻仍然不答允,還是翻來覆去那句話,“抓到了怎辦?"
一股勁風夾帶陣陣雨絲,橫掠而來;秋甜反而覺得頸項熱得冒汗,吸了一口气,踱過阿贊的攤子,尋出一塊黑底印五彩鬱金香的漆布蓋在架面,裝著沒事人一樣;然后蹲下來,鐵架腳邊還擱著另 一小包,她悄悄地撿起。阿贊的迷你音響沒關,幽幽女聲又重新唱開去,仿佛處于煙霧彌漫的房間,歌聲悶在里面,有時遙遠,有時突而無比清晰的在耳邊出現。像她去過的單身男子的房間,通常也有個小唱機,墊褥旁站著一把風扇,前面一排窗,吊著內衣褲;秋甜偷偷塞進自己的珠粒荷包,都是男子微不足道的瑣碎雜物,點過香煙的火柴盒,抹過汗的手帕,稍待唾液味道的口琴,一角五分的零錢,藏在錢包里的護照型相片,買萬字票的票根----即使拿走了,他們也未必知道。可是只有這樣,秋甜才証明自己曾經去過那里,認識他們。
秋甜吁出一口气,站起來,旁邊就有個人笑道:“這次換了你來看檔啊?"她 的 心 亂 得 像 一 片 急 雨 掠 過 , 臉 上 卻 笑 開 來 -----那 人 的 目 光 只 頻 頻 向 街 角搜 尋 , 不 曾 發 覺 秋 甜 身 后 緊 握 著 一 包 東 西 , 輕 輕 往 自 己 攤 位挨 去 , 順 手 拈 了 一 方 毛 巾 遮 住 它 ; 一 邊 裝 著 沒 事 似 的 : “ 你 找 阿 贊 ?他去喝涼茶了 。"男人搖搖頭,蒼青色的薄唇浮起笑意,用腳尖撩了一張矮凳過來,象是沒打算走的樣子。他經常舉步漫游,一檔檔收好處;紅包是固定的,有時還得免費奉送光碟-----除此以外,他偶爾也做做樣子,取出一副叮叮當當的手銬,將守攤子的少年鎖住,然后叉住腰,輕描淡寫的抽根香煙,等著負責人來与他談判,這非得一大筆數目不可,只因出動了“雙葉鎖銬",不見錢絕不收回。每次來,阿贊總是敷衍得好好的,老早把幾張新的色情片用塑膠帶綁好,臉上浮出微帶歉意的笑容,一手環抱著男人的肩膀,充作熟朋友的模樣,暗中將那影碟塞在他的褲袋裏。阿贊倒是有他的一套。
秋甜有時見阿贊跟稍微生疏的人周旋,總不習慣-----也不一定是顧客,只要街頭巷尾店鋪攤檔來了個年輕女子,阿贊少不了會感興趣地多走幾趟,何況他又不難看;雖是個子矮了些,可白凈臉孔,黑沉沉的大眼睛似笑非笑,低下頭假裝看什么,無端抬起頭,額前一絡染白的髮絲微晃,女的驚詫片刻,目光卻忍不住不回避,偏要注視他。秋甜一次在麗豐茶室后巷買雞蛋茶,阿贊坐在青龍木旁,招手要她過來;她心裏知道他只是此時此刻須要一個傾訴對象而已。索性坐過去,手叉進胳臂裏面,微笑,聽著他沒間斷的話。就不懂他為何有這么大的興致-----對著那有班擺攤的金髮少年,反而不多話,只是笑吟吟的吸著煙,看著他們梅花間竹的以屌來屌去作語句調味,嘻笑打鬧;她記得這些剛穿了耳洞鼻環唇環的爛仔,掀開上衣,比看腹肌,一個不知怎的,硬硬地湊過去扯阿贊的背心;他喝了一聲,可一下子,大家尖叫起來。腹部左側有朵粉紅花刺青,有人笑道是玫瑰,阿贊靜靜的,過了一會才說,是茶花。
阿贊母親是寡母,非常在乎儿子是否爭气。但他從不愛讀書,總是到漫畫店看《風雲》,也喜歡到那一層層公寓,在樓底郵箱處偷別人的信件,然后一封封拆來看個究竟;或者逃學到游戲中心玩,結識一大班朋友。母親經常找到現場,他便躲在后巷那督公神盦背面。后來一次給她捉著-----秋甜淡淡的說:“打得半死?"
阿贊搖搖頭,輕聲道;“她說夜了,回家吃飯。"
秋甜可以想象他們住在新村的家,屋內永遠點著香,觀音瓷像前也老是有個玻璃瓶,插有幾枝觀音竹;他媽媽站在一角熨衣服,擱在窗前的小收音機播出鄧麗君的《山茶花》,屋外有一陣摩托駛過的噪音。阿贊說她喜歡哼這首歌。他抬起頭,嘴角含笑。“上次進去時,她來看過我。"他是說上次在公園停車場被捉的那件事,都還沒有什么行動,就被問話,然后鎖進去三天。他說原本要偷輛汽車,誰知道出師不利。
她笑問那時候等錢用呀?還是劫車之后再打搶銀行?
阿贊說:“劫財劫色。”
“結果是偷雞不到蝕把米囉,你媽生錯你了。”
那儿一入夜也有流動攤檔,老少穿上拖鞋,就在一盞盞慘白的原子燈底下湊熱鬧;把額前一絡頭髮染得微金的少年肩搭著肩,一雙雙眼睛尋找著前面迎面過來的瘦蠻腰,于熱煙蒸散之中探索閃爍的眸光笑意;又或停留在賣藥膏的表演攤子,一眼望著正中的籠里的穿裙猴子,一眼則瞄著一側的人儿;有時就靠近過來,有意無意碰撞了一下,仿佛肌膚偷印了對方的汗液气息,心底也像偷盜了獵物似的歡喜。秋甜去過,曾在甘蔗水檔口要了一杯,喝著,很熱,一點風都沒有,把鬢髮挽在耳后,忽然看見阿贊就在一邊,跟一個穿著黃綠色肚兜裝的少女-------她恍忽間覺得那杯蔗水一點甜味也沒有。放下杯子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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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停了。半邊天裏黑雲飛散,向四面逃逸;秋甜怔了怔,仿佛剛才夾上去的防水漆布,是白費的。那男人踢了矮凳一下。找不到阿贊,一臉浮躁惱怒,恐怕拿不到零用了。
這條街不比著名的茨廠街,動不動大規模掃蕩,來數輛鐵籠車---花園區夜市不大,只是每晚都有,外面流動的攤檔插不進來。可就是最近生意較差,秋甜舅母老在懷疑有人不老實,口裏直說:“生意真的怎么差?"秋甜沒事人似的,轉過身,回房間去。內心有團火,每一次她沒做的,卻被人當作有這么一回事。
阿贊突然問她:“你偷過東西么?"秋甜笑笑。
哪有這樣問人的。只是她分明記得母親生前戴著一枚碎鑽戒指。到了舅舅家裏后,說是等到她長大,才原物歸還。秋甜想起舅母偶爾拿出戴----是血脈相連的紀念,一看見便神經抽緊。她用原子泥印鑰匙,再去配多一枝,趁禮拜天以水抹地時打開首飾箱,手腳要快,得手后,不能喜形予色。挨到收檔后,回了房內,躲在被裡細細鑒賞,一顆心不禁暖融融起來。她被捉過。十五歲那年逛百貨市場,秋甜看見一盒軟糖,心一動,就放進書包里;步出門口,立即被攔截;然后被帶進去辦事處‘他們冷冷說;“家里電話多少號?"她倒不怕,心里鎮靜异常,臉上卻挂下淚水來,低頭不語;坐在這里面的都是男人,當年她已經知道自己稍微作了個表情,便有楚楚可怜的效果-----她不會有事的。
秋甜記得小時吃過的軟糖,艷紅粉綠,橙味薄荷味,含在嘴里,糖霜先溶掉,然后那軟塌塌的糖肉變得微酸可口,一咬入喉。但不是經常可以吃到,八歲來舅舅家住,發現表姐房里有個玻璃瓶裝滿了軟糖,她掏出手帕,偷了好多粒,包好,擱在口袋里
也不知道是從那時開始,一有什么風聲,他便自動把光碟拿過來藏-----像是一种极度信賴的默契,所以省去上次對租書店小姐的甜言蜜語;秋甜幫了好几次,忽然覺得有點委屈,然后在最近的一次拒絕他。
“你的老闆沒有地方可以藏嗎?我這里其實也不安全。”
他楞了一下,接著微笑起來,央求:“不要這樣啦。”
秋甜故意說:“抓到了怎辦?”
阿贊走近她,在她耳邊細聲低語:“不要啦--------”接近有點撒嬌的味道。她下子沒有了語言,气息變得濁重;他索性用手握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輕輕搖晃著她的肩,“嗯,說定囉,不要變卦----”秋甜原本練習好的理直气壯都失了蹤;但她當然得推開他,而他當然不會輕易讓她走開。于是他黏依在她身邊,烘烘熱气攻入頸際、雙頰,似乎被逼近火爐旁;秋甜無措之中絮亂難以自制,心里少不了不忿,可是后來她仿佛習慣這种感覺,心里所想的實在沒有必要跟身体作對。
秋甜那刻覺得跟他接近了許多,不再當他止於自己眼睛底下的人,而是有了某些因素,這個人愈來愈靠近。就連身上的茶花刺青也變得矚目絢麗起來。她隨著他到鴻運酒店,從防火梯繞上三樓,旋開門把時,他立即吻她,可她仿佛也很自然以手環抱頸項;可以知道潤濕的舌頭在黑暗中互相需要,耳邊盡是車聲人聲,還是平日的節奏,如今已是恍惚迷离;像是往常,又像完全不同的世界。阿贊在她眼前走動,他對著租書店女孩笑盈盈的,可此時他的气息噴散在她臉上,簡直是在夢中。午后窄小簡陋的房間,冷气機轟轟作響,時間膠止不前,似乎憑空偷來一段黑暗時刻。就連眼前人也想是偷來的----能歡愉多久,完全一無所知。
他 跟 那 些 少 年 一樣,把偷東西叫做“鋤"。
之后就听他說,老早在學校時代組織“鋤野(口旁)集團",列出一張貨物訂單讓同學訂貨,放學后便分好几組去百貨公司照單采拿,各顯神通。秋甜笑道:“像你這种鋤慣東西的,還做什么生意?沒有錢去隔壁借就好了。"阿贊以手指點了她鼻梁一下,說她天真。過后他沉默了許久,仿佛要追溯其中的生涯----大概也就是她能夠了解,像是兩頭失散的野獸相遇,气味异常相投。“開始應該是看到別人沒有,就要去拿才甘心,到后來可能是上了癮,需要不需要都過一過手才算----"這种帶著危險性的秘密活動,是難以言傳的复雜感覺,隱隱通向平常不可能探触的事物,或者是人;甚至從前他喜歡一個女同學,索性偷了她的書包,一本本筆記本翻看那一行行熟悉的筆跡。他不必輾轉曲折的試探人的心,只要偷取人家的几樣事物,往往便曉得一個人的心意。
他揚揚眉:“那時候,我喜歡親戚家的銀茶匙---"是從前有家底的人吧,廚房的壁柜精美無比,喝茶用的茶匙琤亮生輝,有點沉手。
秋甜笑道;“是因為有一個人用過---就想要占為己有。"
是一個女子用過吧。
阿贊抬高胳臂,枕著頭,臉歪去一便,沉沉睡了。她看著他的睡態,從這時開始,她要貪婪地偷取他的一切。
如何掌握一個男人的種種?是翻查他的荷包,何年何月何日生日,知悉其星座;看他老土可笑的身份証照片,還有藏有誰的玉照,名片;看有沒有媽媽給的護身符,有沒有其它女子寫給他的電話號碼,有沒有遺留下來的戲院票根,有沒有醫院藥房的看病卡---她統統有興趣知道。去找他的媽媽談天,乘机套取對方的口風,希望可以獲悉阿贊童年時到底如何頑劣,向她騙取以前泛黃的陳年照片,一睹他孩提的風采。只要是有關阿贊的過去,她少不了要知道 ----過往的軌跡,她沒辦法參与,但只要查個仔細,也能滿足一時。是有這么一個人,在跟前,以后能怎樣還不曉得,然而起碼是活生生的。
他恐怕要小心了。只要疏忽一二,任何秘密都可能被她盜取。
包括每天的行縱。躲在巷子吃牛肉丸麵,喝薏米冰;叨著根牙簽拐到富仁大廈七樓拿貨---里面的金仔,她也很熟,阿贊偷拿幾片色情光碟,相信金仔也不會不通風報信。秋甜笑了。走過去,將迷你音響里的CD取出;他要的話,還得向她要。
但自己有什么可讓他偷的嗎。
心里竟有點酸楚。
阿贊去喝涼茶,不會走得太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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