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夢后淚
惜妹生第二胎,也是個賠錢貨──范丹橋並不以為意,笑道:「……很可能她們是一對的,姐姐叫月芙,妹妹便叫月蓉吧。」他常摟住左右一邊一個,親吻兩人的臉孔,稱她們是大喬小喬。惜妹笑罵丈夫是神經病。
阿勇也有去探望自已的外孫女。拎了一籃子的麻油雞、杏仁餅、雞蛋捲,擱在門邊,他喊女兒的名字。惜妹一手扶住門框,淡然一笑地接過籃子。他湊前小床去看孩子──都還睡著,一個一歲多,一個尚小,并頭而眠,一般的蝶睫鳳目,像惜妹當年小時。阿勇低聲笑道:「真像你。」惜妹逕自倒了一杯茶,遞給父親。他喝了一口,只覺得熱,則暫放在小桌上,然而那茶煙飄飄,晃過眼前,她原來已身為人妻人母,不再是當日纏著他膝前的憨稚女孩了。只是范舟橋不見得是個怎樣有出息的人;看見殯儀車隊裡一個吹喇叭的,阿勇當時也不敢確定是不是他──真的怕人家曉得他女兒嫁給這麼一個沒本事的男人。他不經意地問起,惜妹立即回答:「阿橋現在也懂得掙錢,有時候幫朋友到榴槤園拾榴槤,他本事可以分到四五簍。」果然是替丈夫說話,字裡行間都在護著他。惜妹簡直離自已越來越遠。夜裡偶爾欲與人搭腔一兩句,才發現屋子空洞洞,只剩下他一人;其實他老早也應該續弦,隨便一個女人日夜相對,吵吵鬧鬧也好,日子反而容易過。難得一次入眠,銀蕊再也沒有入夢中相見,最後一次在半年前;她依舊年輕美麗,坐在鏡台梳妝,長髮披肩,以一把黃楊木梳子梳理著。阿勇叫她,銀蕊回頭,笑靨如花,但始終不語。他流下淚,銀蕊忽的站起來,一步步走近,用手替他拭淚,低聲說:「不哭,不哭,很快要到了。」像哄騙孩子一樣。醒來,一臉都是淚。他並沒有將這個夢告訴女兒。
月芙月蓉兩姐妹睜開眼,看見惜妹;一個不禁伸出雙手要抱,一個太小,止於眼睛溜溜轉動;惜妹笑盈盈地抱住月芙,另一隻手牽著月蓉的小手兒。她知道以後即使過得痛苦也值得──她們等於是她的寶。床頭上掛著她與舟橋的合影。添加兩個小女孩,也就是一家四口了。好像日子充滿了金黃色的日光月影;她坐在針車旁,腳踩著車盤,紮紮聲裡車出了一件接一件的衣裳,雲霞星漢在衣衫上流曳
閃爍;惜妹站在天光底,揚起衣,掀開了一天一地的金塵金屑──她像流落民間的織女,一心一意的,與牛郎養兒育女,過著平凡夫妻的生活。她大概也明白背後不知有多少人,看不起范舟橋;她曾親眼目睹那些人在戲院門口戲弄他,問:「你老婆又生了個女兒呀?」他笑笑,不答。他們多嘴又說:「替女兒取名帶弟、來弟嘛!帶一個弟弟回來,不然你便是整個岳父相。」惜妹一個箭步闖前去,冷笑反譏:「我看你是屎坑裡生的,不是女人生的,難怪一張口這麼臭!」別人見她不好惹,只有訕訕離開。
讓他們議論得最多的,是在月蓉滿週歲那一年。任何事發生之前,不見得沒有徵兆,過後回想起,樁樁件件無不充滿了喻意:穿針之時,一個不留神,給針刺了一下,指尖冒出血珠;盛飯也一時手滑,范舟橋常用的雞公碗就這樣跌下去,碎成幾塊。甚至於惜妹連窗前鴉聲不斷,也歸納為不祥預兆之一;月芙過契給地母娘娘之後,多少日子來從未夜啼,當時好幾個晚上卻經常夢中哭醒,惜妹還不當一回事。而月蓉剛過了週歲生日,沒讓范舟橋抱過幾回,父女的緣份就止了。
年末雨季,阿勇家的屋頂漏水,起初也不願去理會,只放一個痰孟盛著;夜裡枕畔聽著水聲滴搭滴搭響,他入睡沒多久又被吵醒,心神煩燥,但依舊一直沒去處理。有一次跟女婿談起,范舟橋嘴上便說:「不要緊,不要緊,我去修補一下,保証沒事。」適逢初七那天下雨,雨絲不大,舟橋擔了一架竹梯子,到舊街場火車路後面小巷口的屋子去。阿勇在底下仰頭看著,范舟橋上了梯子,伏在屋頂上找破洞──很多年之後,少數的舊街場市民,都在議論著此事。范舟橋一下了梯,跟阿勇站在簷前,轟一聲,整個屋頂蹋下來,左右鄰居嚇著了,跑出來看,只見一大片鋅片瓦塊倒壓,人在底下恐怕保不住。婦人們忙著去喚男人來抱救,搬開廢板斷木,當中一根柱子已腐化蝕空,加上天雨連連,又有人扒在上面,一時承受不住,就這樣釀成慘劇。阿勇全名何大勇,享年五十七,范舟橋才二十八歲──他們躺在地上,一身泥灰,兩岳婿雙眼緊閉,嘴微張;一挪出外面,雨水一下下落在兩張臉上,像溫柔的手撫慰著,叫他們心安,不要牽戀。
何惜妹起初仍未曾大放悲聲,哭爹哭娘,只是眼眶淚光盈盈,她搜盡家裡的現錢,再剝下金耳環金鍊,託人當斷,湊足款項,走到積善堂和一位執事先生商量:「……我們是窮苦人家,現在沒了父親沒了丈夫……」那老先生動容不已,立即替她打點一切,主動找人捐助兩口薄棺。而平日范舟橋廣結人緣,也不知多少人過來坐夜,互相談論他的為人,都說他寧願吃虧也要幫人,這樣的年輕人想必已找不到了。請來的尼姑們,喃喃唱喝,「生老病死」的第四個階段的哀歌,每一次從那柔婉低迴的嗓子唱來,總是叫人份外淒傷。她看見了常鴻嫂子,由兒子攙扶著,顫巍巍地走過來,一開口,先嘆了一聲:「唉,惜妹啊……」惜妹忽然簌簌地掉淚,止也止不住──淚眼模糊,恍惚中回到多年前,阿勇替銀蕊做忌的晚上,常鴻嫂陪著她坐在一旁,也同樣聽著尼姑的聲聲誦經;一切竟像是循環迴轉,時光沒有流逝,人生苦多樂少,死的人大概不必牽掛,活著的人反而愁斷腸,照舊要面對接踵而來的每個日子。她抱住月蓉,一手拉住月芙,對著常鴻嫂子,無言睇視;常鴻嫂眼看著當年看顧的女孩,如今已似歷劫青蓮,在火光燒煉,受盡苦楚,她這個老婦只能走上前,緊摟惜妹的肩頭。惜妹只覺得身子一陣暖意,平日嘴哽逞強慣了,稍為受到關懷,剎時意志力鬆懈,嗚咽起來。生命中至親的兩個男人,永遠離開了,她如今確實是無父無夫;除了強忍住淚水,默默承受眾人同情哀掉的目光投射,惜妹真的不能再做什麼。
范舟橋的同事免費替這場喪殯奏樂。眾人制服劃一整齊,單是隊伍裏少了背大鼓的那個人,惜妹看著,特別觸目傷情──喪歌悠悠吹出了序曲,她背上一陣寒涼酸麻,是陣風?還是熟悉音符勾起無數往事片斷?惜妹但覺那股冷意一直侵襲到鼻子、眼睛裡去。送到火葬場,熊熊火影吞浸了棺木,她才省醒,他們不在了。惜妹忽然想起過去喪偶的婦人,在靈前撒潑似的大哭大嚎,不願禮數顏面,盡情狠狠的一次發洩;抽抽搭搭,淚涕模糊成一片,後來也不理任何人,只因為這天身為未亡人,哭得再厲害再淒涼,別人只有原諒,絕不會責怪──她跌跌碰碰的,最後坐到在冰涼的洋灰地上,頓手頓足,一聲比一聲大的哭喊起來。
後來聽說范大姐在背後議論惜妹的不是,更力指月蓉的「腳頭」不好,出生不久剋死了老父。何惜妹反正豁出去了,抱了月蓉就往范大姐的雜貨店走去,當街當巷的,眾目睽睽,指著那女人笑著:「我的女兒剋死了爸爸,如今進了你的店門,小心也會剋死了你這位姑奶奶,別怪我沒事先聲明。」范大姐正招呼著客人,不便發作,使個眼色,叫丈夫擋阻;男人做好做歹地拉了惜妹在一邊,勸道:「你不好這樣,大家心裡都不好過,你就別聽信旁人的閒言閒語,畢竟是一家人,傳出去不好聽……」 惜妹嗤一聲,聲調激昂淒楚起來:「一家人?是一家人就斷不會說這樣的話!說我女兒腳頭不好?不如說我是剋夫命!黑寡婦!害他原本有七十歲九十歲的福壽可享,娶我進來立刻變成短命種!」萬般委屈怨恨,一下子爆發。她搔散著頭髮,一句句罵開;月蓉受了驚,呱呱啼哭。
無聊的婦人們在街口,或站在五腳基笑看,或倚在門板觀戲;有的在對面曬台架衣裳竹,未免望幾眼,有的挽住小兒,拎著菜籃,也沒放過機會先睹為快。竊竊私語,都在議論著此事,說惜妹實在不應該,有什麼事怎麼不好好講,搞到打鍋敲鼓似的,平白無事,何必去招惹是非?人死如燈火,賴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不會!何況那也是自已的姪女,而且也不想想那范舟橋是什麼人!娶到老婆,還不算祖上積德?只是沒生出一個傳承後代的香爐罷了,這樣就分派給弟媳一個罪名?說是女兒剋父?五十步笑百步,范大姐這婆娘也不是個會下蛋的母雞,四個盡是千金……四千金。一樣是賠錢貨,潑出去的水。惜妹可憐是可憐,但多少人不是照樣沒父親沒老公?不見得人家就要撞牆死!她就這一點不好!人緣差,像歌裡唱的「高竇貓兒」,鼻子朝天,驕態十足,兩眼不瞧兩邊,註定要受教訓的。
惜妹拖著沈重的身軀,回到了木屋。月芙月蓉托人看管。她自已走進空無一人的房裡,點著一盞火光的煤油燈。睡到昏昏沈沈,就隱隱地感覺有人走近身邊,那人輕輕坐在床沿──惜妹聲音低語的叫起來,媽媽,媽媽,是你嗎?背著燈光,那人嘆了一口氣。惜妹仿彿一下子找到了依靠,攀不住哭了。媽,我怎麼這樣命苦?銀蕊捧住她的臉,以手指擦拭掉淚痕。惜妹,不要怨,命運已經是如此,你要站起來,不能倒下去。惜妹的淚水像永遠流不完,沒有止盡。我願意跟媽媽一起離開,我再也不想留在人世。銀蕊搖搖頭,表示不行。多少年了,母親無數次進入她的夢中,看著自已成長──其實如果她也隨著步入黃泉,很可能跟母親一樣,夜夜回來探視月芙月蓉,死了照舊不放心,終究是身上流著自已的血,而她聽過七月的戲台,總有其中一個夜晚,是演給鬼魂看的;那種種悲觀離合的情節,讓他們眷戀難捨,連帶生前的往事掛了勾──當初也是這樣,那時亦是那般。到頭來也許會後悔離開俗世,空留遺恨。以前父親就曾經不止一次去找過乩童,跟幽冥界的母親對談。
拾骨當天,惜妹沒帶女兒去,只孤身一人前往。用了兩個灰黃色的小瓮裝了阿勇和範舟橋的骨骸。寄放在慈雲庵之時,依然得點上香燭祭拜。午後踏出庵外,就看見三輛車停放在路側,坐在車內的婦人摺上油布簾,是姨媽金蕊;她到底還想起有這麼一個外甥女。金蕊緩緩下來,叫惜妹過來,神情很憂傷;惜妹走上去,一陣大風迎面吹來,三兩絡黑髮模在腮邊,嘴邊牽起一抹淒然的笑意──世事免不了重複循環,但卻沒想不到這麼快到眼前;母親過世,金蕊上門探望的情形,歷歷在目,忘也忘不了。她的排場和氣焰,僕婢如雲,目光漠漠,沒半絲笑容;向惜妹問話,也只是雙眼略為朝下一瞥,語氣裡帶著不耐煩。阿勇常認為她酷似銀蕊,惜妹卻毫無這個感覺-不過是跋扈囂張的婦人罷了。如今金蕊立在庵外路口,依舊衣著光鮮,但實上已梳了一個髻,容色黯淡,眉間已有秋意,是個中年女人的模樣了。惜妹與她說了幾句,說到心酸處硬是不讓淚珠掉落,忍著,不能叫她逮到自已軟弱的一面,不知何時,金蕊掏出一方手帕,遞給了她。她沒有接受,搖搖手,一抬頭,只見金蕊反而淚眼婆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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