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難得一次,金蕊一扭一扭的走到柜台去。
老顧客的寒暄問好,語气似乎把她視為梅苑的局外人一般。她感覺權柄漸漸失去,她仿佛也失去了魔力------從前眼前的事物一絲一縷逃不出她的法眼;如今不過是暫時不過問,就等于是打入冷宮。老一輩人說世態炎涼,一點也不差。自己還沒有跌進谷底,倒是听見不少類似的話語:“鍾奶奶您享福了,打算回唐山吧?輕松一點沒什么不好的,忙碌了一輩子,現在就是苦盡甘來的時候----”金蕊冷笑,他們簡直當她是枯木朽枝一樣。
六十歲的她,看起來頂多不過四十來歲------心里永遠放不下,也就悉心照顧著容顏肌膚;她這方面不積福,不像其他的太太奶奶,安心順意的坐躺吃喝,心甘情愿的蒼老下去。想必活著像慈禧太后,也少不了用牛奶洗澡,用珍珠末塗臉------金蕊每天吃得半飽,即使難能可貴的龍髓鳳肝,至多也兩三口即止,不過分攝取。她深信不疑的燕窩首烏,卻無日無之。而且金蕊總是在午后坐在房里,叫仆婦剔掉頭上銀絲。偶爾也要染髮,一面拎著小鏡子,前后對照,盯住仆婦的手勢輕緩,稍不留神,染得不夠均勻,就會讓她斥責。金蕊又嫌一直梳髻,顯得老態-----只因為是過時的髮式,也便不在乎燙髮了;剪短,燙得一卷卷的,堆在頭頂,務求年輕几歲 也是好的。還得抽空描出兩道纖纖柳眉,胭脂點唇,并換上一身中式杉褲,豐容盛鬋,七分雍容,三分貴气,誰敢說她老態龍鐘?那一年姨甥女惜妹過來略坐。真叫人嚇了一跳,還是小一輩的人呢,已經是憔悴黯淡了-----當然也因為人事變遷,兩個女儿先后故世,打擊奇大。花朵般艷麗的姐妹就這樣子沒了。他們家其實都不長命,像銀蕊,記憶也快蒙塵泛黃了,她活著的樣子凝定,永遠青春,不必想法子保持嬌嫩,延長老化的時日。
瞥了一下自己的三寸金蓮。趁机把老舊繡鞋全鎖進籠箱里;一咬牙,買了女裝皮鞋,小號的,再學人墊棉花棉布塞進鞋里;一步步吃力地踱著,但求不讓人看出是個小腳女人。
自始金蕊便頻頻到梅苑去。然后叫黛芳轉到廚房采購工作,不必到柜台上。
把那老早沒用的烏木算盤擺在桌上,以方便計算。從前經常上門的主顧,無不惊嘆,仿佛覺得時光倒流,回到戰前的年光,年輕豐艷的女東主斜倚在羅漢床上,煙光迷濛,吞吐自如,談論著与自己最切身的時局。他們似乎不大相信自個儿的眼睛,日子愈久,金蕊的魅惑力量一點也不受歲月的侵蝕,活到最后,怎可以越活越回去,回到花紅柳綠的時代;疑幻疑真,他們重新召回了過去的感覺,舊有的歸屬感,進入這里,恍忽迷离,近乎年月也一一倒轉------沒有了耽驚受怕,多了一份罩了一層橙黃金色的美好。
金蕊再次調配菜示,實行复古佳肴,讓從前的老饕重享盛宴----梅苑大門挂上了走馬宮燈,燈影旋轉生輝;公會會館的聯歡酒宴紛紛定桌,指明要舊式菜肴,一試怀舊風味。
她雇一輛汽車,負責日夜接送。一打開車門,仆婦則替她打傘,彈簧大黑傘,蓬一聲撐開,高舉在頭上,遮住了天光-------只是時代流轉生生不息的天光,照在金蕊的頭臉,一點也起不了催促的作用。至少這一次,她又尋回了權柄,重掌梅苑,寶座的榮光悄悄地迎向她了。
之前同樣一批人羡慕金蕊老來享福,如今卻換了語气,舉起大拇指,稱贊她能者多勞,那一柄寶刀還未生鏽------金蕊照舊笑得很燦爛,不露一絲厭惡。不能得罪他們,畢竟是生意場面上的老主顧。然而心底的嘆息倒免不了,明知道跟紅頂白見風使舵已經是金科玉律了,但事到臨頭也不得不心寒。
黛芳倒是沒有說什么。
要是有什么不滿,也輪不到她來申訴。金蕊亢奮了好几天,急需養足精神;于是在房門外擱了一張鏤空籐榻,躺在那儿歇著;旁邊放著一罐煙盒,也不過貪圖方便;嘉應子、梅乾、花生零食都不缺,万一睡不著,嘴巴乾苦無味,至少有點零嘴咀嚼。這許多年都習慣了,金蕊一入眠,偶有一兩聲鼾響之外,几乎沒有任何雜音;她也不轉側翻動,只是偏著身子沉沉睡了。
睡夢中有女子站著。金蕊一驚,還道是死了多年的銀蕊----金蕊不禁抓住胸前的衣襟,嘴唇微顫,一雙眼睛全睜開了。
不是她。黛芳站立在籐榻前,一陣風吹來,頭髮飄了一飄,就連身后照進來的金色陽光也晃漾不定。之后金蕊就一直記得黛芳當天輕柔低回的聲調,她低下頭說:“外婆,我想去念書。”金蕊仿佛感到無限輕松,女孩子肯這樣子想,証明她有志气,也省去了處理她的麻煩-----把權力交出去,又收回來,徒增別人的話柄。且黛芳畢竟是姑娘堂的优秀生,根本犯不著在梅苑度日。她理應翩翩地飛出去,尋找另一個世界。金蕊帶著愉快的口气答應了。
誰也想不到黛芳把那筆升學費用,拿來參加選美。索性搬到外面,獨立自主,從此斷絕來往;金蕊气得咬牙切齒,罵她是小賤人,忘恩負義-------仆婦掀開報紙,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找出了黛芳的新名字:“金黛螺”金蕊斥之為忘本,連鍾家姓氏也丟掉了,任由打扮得妖妖嬈嬈的,讓人評頭論足-------回過頭來想,這黛芳一直崇拜表姐范月蓉,艷羡她在舞台上的風姿媚態,當初跟她學了不少;對鏡端詳,研究眼波流轉,訓練左腳在前,右腳在后,形成丁字步,一手挽起鑲珠子皮包,另一隻手指翹起作蘭花狀。黛芳的歌聲及不上月蓉,那時水羅松街坊說起早期的歌台,最為矚目的要數是她-----一次黛芳看月蓉跳曼波,只見她一身紫紅的流蘇衣裳,极窄极小;背后的樂隊爆發了狂浪的節奏,月蓉笑著舞著,一朵玫瑰斜簪在她的鬢發上。她旋開了腰際的流蘇,看見了乳波臀浪。黛芳從月蓉綻放短暫青春的歡悅里,得到了啟示嗎?如今她要把黛芳的身世拋得遠遠的。
后來金蕊几乎也對于黛芳和蝶芬的放逐感到麻木,根本就算是她們的生母,她也几乎忘記了。也許是丈夫貴生的遺傳,總之不能長留在家里,天涯海角仿佛永遠有著吸引力,叫他們一步步跨出門去。
有時金蕊會順口問起:“也不知惜妹怎樣了。月芙月蓉嫁了人沒有?”一下子跳躍到另一時空,仆婦即使縱然也有老糊涂,卻明明記得她們一個個都安息黃泉了。或許潛意識里金蕊并不愿意承認自己其實無親無故,這一來似乎沒有任何人可以見証從前的滄海今日的桑田,她一路踏過的繁花遍地簡直是一場虛幻。
沒有人會問起玉蟬這個人。早几年,仆婦們曾瞞著金蕊去看她。
療養院的風景极佳。她們租坐霸王車,從窗口望見一片綠意,然后穿過花木扶疏的小徑;下了車,來到會客室。略坐了一會儿,護士便領了玉蟬過來。她們屏息以待,一個中年婦人含笑地走出來,一身白袍,臉色紅潤。她坐下來,吃著仆婦們帶來的`點心,一碟排骨,一碟釀豆腐;沒有吃完,玉蟬就停下筷子,親切地問好,說起金蕊:“阿娘好嗎?身子怎樣?”她也沒提蝶芬黛芳兩姐妹,她仿佛不記得自己曾經生過小孩。
离開會客室,依舊穿過小徑,花木叢里,蟬聲噪聒,知了知了,叫個不停,多年后還在仆婦的耳邊響起。
(七)
時間還早,天色未完全黑透,仍余留一片暗紫-------從窗外望出去,像是在深海。金黛螺舉起一杯印度姜茸雪糕。細細品嘗起來;吳浩云一手支著頭,以叉子擢了擢咖哩羊肉,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早些年前,我帶過一個女子來這里-----”金黛螺一手抹去唇邊的雪糕白沫,微微一笑:“我可沒有要你告解。”她抬眼,見滿室的珠影燈閃,璀燦得有點虛假;即使是童話故事里的天竺后宮,底下繁華榮耀的人們轉瞬間便打回原形------幸好,她止于過客身份,且是搜括者,一次兩次之后就离開了。
“也許我會替你生個孩子-------”金黛螺吸了口綠薄荷酒,吳浩云則報以一笑。
當然面對他,沒有不可能不動心----像貓儿緩緩地將抓牙一一縮進里
內,現出嫵媚嬌柔的一面。可卻不見得他會讓她安定下來,即使生活穩定,也不過一個時期,犯不著巴巴地嫁過去。据說吳家的規矩嚴得不得了,她難以想象自己會是個忍屈含悲的媳婦。
吳浩云在微暗燈影里,低首喝酒。金黛螺情不自禁的去摸他的下巴,在刺人的鬚子部分來回拭擦。到底他是一般千金小姐的理想丈夫;一切現代文明的生活模式,在婚后一一展開:白天他在辦公室處理案件,或者上庭,妻子便在家里廚房系上白圍裙用烤爐燒栗子雞, 以文火煮蓮藕排骨湯;喜歡南洋風味,大可加一道咖哩羊肉;然后開著電唱机,播放最新歐美流行曲,她踩著舞步,在客廳里打掃吹口哨-----假期他們雙雙到金馬崙檳城度假;平日偶爾平民化一點,去熱鬧喧嘩的唐人街,模仿一般市与市民与販夫走卒討价還价,跟著人群去吃炒福建面。
金黛螺一笑,卻感到無限惆悵。
她只能耐沉溺類似的角色一段日子,絕無可能天長地久的演出-----縱然自己喜歡的一個人。像從前在鍾家由仆婦陪著去看廣東大戲,往往有天上神仙,痴戀人間男子,借故下凡,成就一段因緣;之后仙女仍然要回去天庭;天上是天上,紅塵是紅塵,臨行還把骨肉交還給丈夫------台上最后一幕總是《天姬送子》。她就只好把自己當作是誤入塵寰的仙姬,雖然沒有天兵天將的威脅,可到底明白一般普通夫妻的生活,不是她所能過的。
吃了一塊烙餅,向玻璃窗投向一眼。夜色已濃。窗鏡似有一個女孩子的面影晃過-----她不再是從前与孿生姐姐斗气的無知丫頭,也不再是蹲坐在穿衣鏡前殷殷注視著表姐范月蓉的那個小黛芳了。隔著無數年月,她知道過去的她老早已死掉。
這個時代少了金黛螺的艷光點綴,不見得有什么損失,但是多了她的存在,卻有著异樣的姿采豐艷,撩人心魂,甚至是變作當年象征式的存在,只是她從來不理會時代的變幻:馬新分家,越戰又開始;國內還有馬共分子,又或樹膠錫米的价格起起落落,也從不与她有何關聯。她聰明地以保護色隱身在一隅,不讓政治的鬚鬚爪爪爬上來。
所以一切關于金黛螺的,從不屬于正史。
點點滴滴,全歸入野史逸事里。据說她真的曾為吳浩云生過一個女孩子;可卻未曾有結婚的意思----大概這就是奇女子的作風了。
后來又斷斷續續傳出了不少謠言。大概要等到六九年局勢混亂才停止-------仿佛一陣轟雷巨響,底下人馬上震懾了,不再絮絮聒聒。那一年開始感到种种的不安穩,身份的不确定,一顆心像無航向的孤舟被拋置在茫茫大海上。他們說那個時期金黛螺躲在外國,不會太遠,最有可能是澳洲。
當然以后市面上有逐漸恢复了熱鬧,不像早一陣子還得在解嚴時段去搶購過期罐頭,甚至有人抱了十多桶核桃酥回去,吃得快要膩死了。
崛起的理所當然是后起之秀。男人還是同一批男人?但滴粉搓酥嬌媚艷麗的女子卻已像走馬燈一般,來回轉動,一個比一個年輕,一位賽似一位心狠手辣。
金黛螺再有無窮魔力,也難有回天逆行的本事。
差不多是上個時代的芳名,時光倉促得讓人吃惊;何況一直有不成文的規定,五年為一代,還有更苛刻的,三年兩年算是一代了;金黛螺如今跨過七十年代,早被打入過時的遲暮佳人了。
只是她稍微走下坡,到底不損那份風華。半退隱狀態代表已然退出上流社會的馬戲班,偶爾神龍見首不見尾,更有難言的 惊艷效果------靠近白沙羅高原一帶的居民,有時清早會看見她出來晨運:白色系列的運動裝,頭上還戴著帽子,臉上挂著謙遜的笑容,人們也相應的客气起來,然后評价也隨著好了:“。。。。人倒是沒有怎樣,不知為何他們要把她說得如此不堪。。”當金黛螺一身華貴的出席公眾場合,一些太太們互相耳語,但最多也不過是在打听她現在跟那一男人,或者又治了什么新莊。
當然她並沒有跟吳浩云地老天荒廝守在一起。
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她-----吳浩云依舊不過是笑笑,仿佛云過無痕,沒事人一樣,一點也不介意。但別人難免會猜測他到底還有說不出的悵然感傷吧?都好几年了。而且一直是他心愛的女人,旁人無止休的說著金黛螺的坏話,他也不為所動,可見是真愛了。
吳家如山影沉重的壓力總是存在著。一般是受西方教育,就他們家比較守舊,娶親沒商量肯定要講究家世,輪不到只听吳浩云的一面之詞。金黛螺更是諱莫如深,從不提吳浩云這個人。
不久,別人在一次官方場合,惊鴻一瞥的見過她。發覺金黛螺經已裝成馬來佳麗的模樣,包住頭巾,一襲嬌黃揉雜著金銀圖案的卡巴雅衣裙,曳地而行;起初以為是偶爾作巫族打扮,稍一打听,原來她已是拿督依不拉欣。黃的第三任夫人,大概自此就皈依了回教了。
一直等到金黛螺猝死,人們才曉得她的教名:羅詩玲達;這個名字帶來的震撼,比原名的鍾黛芳更加強烈。
另外傳得最為熾烈的,是在金黛螺臨終前几天,其孿生姐妹來見她最后一面,說的人言之鑿鑿,証明那拿督依不拉欣.黃的別府來了不少人,有的在誦念可蘭經,而門外徑自走進一位婦人,神情肖似金黛螺,后來有人領著她去三夫人的臥房。
到來半夜,這一代名媛就魂飄香褪了。人們感興趣的是她究竟采用何种宗教儀式下葬-----毫不意外的,拿督黃堅持以回教葬禮,太陽下山前便得低調的葬入墳場的一個墓穴里。之前有好事之人預料楊金蕊勢必出馬搶奪外孫的遺体。
小道消息沒有停止過。有的說金蕊不計前嫌,在金黛螺病重時探望她----還帶來了抗癌的生草藥,眼熟的人記得那是個穿得极為体面的老太太,走路略為遲緩,可一雙眼睛寶光四射,銳利异常。他們說金黛螺哭了,一句話也說不出,或者有,也是斷斷續續,抽泣嗚咽,有一句沒一句的;金蕊也凝望著自己的外孫女,這個從自己体內血液里流出去的一朵焰花,如今竟然將要結束燦爛,油盡燈枯了;生命之火,剩下一瓣火蕊,作最后的掙扎-----金蕊卻仍屹立不倒,看盡整七十年的世事,愈活愈頑強,別人反而一個一個倒下去。
“-------黛芳”金蕊輕輕地叫她。
金黛螺淚眼模糊,微仰起頭,仿佛好多年沒有听過有人喚她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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