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 艷 芬
{一}
六十年代中期,1965年還是1966年?几乎都有點模糊了。
是卡哥撒酒店,從前英國殖民地總督瑞天咸的別府,如今改成高級賓館的格局,上流社會人物活動的聚集地。有一個現在調到外坡的老資格記者,當初還是剛入行,坐著攝影師的摩托車,上山繞著彎路,尋找酒店的蹤影------回想起來,后來他追查金黛螺的事跡,兜轉迂回,仿佛在一拐一彎處得到了啟示。
他走近玻璃門,望進去,水晶燈像絕世稀有的透明水母,閃爍著顫巍巍的珠影光華,發亮的爪鬚布滿全室;水底的人儿或坐或立,偶爾一陣笑聲化作鈴聲,穿入空气里。他看見一個有名的局紳,手牽艷婦,并肩而行---据說是他的金屋第七釵;人們熟知此局紳的霸道脾性,卻料不到面對溫香暖玉,這人竟然流露少有的眉眼溫柔----只是沒有行家膽敢報導,索性視若無睹。從前社交版位記者雖然注意場面上的名花才媛,万事總得避忌。
周末畫報每期封面拍攝名流仕女社交艷婦-----然而一般正經小姐太太也不大愿意出來拋頭露臉,除非是洋派一點的,又另當別論。可飽讀詩書者,并不以色相取胜,女學究的味道极重,實在不能算是佳人。
他一直惦記著,當年那期刊登金黛螺的照片,艷惊四座,多少人都在打听她是何方嬰宛,誰家裙釵,議論個不休;身份好比是迷离的諜海花,一時有人猜測是名律師的未婚妻,有的証据鑿鑿,指她是東方舞廳的紅牌小姐,大部分則咬定此姝是周旋于巨賈富商的交際花。
金黛螺,芳齡介于廿二与廿五之間。
有人斗膽詢問,她即微張杏眼,笑盈盈,梨渦顯現:“你猜呢?"記者想起當晚初遇,不禁悠然神往;她一襲玄黑雪舫蕾絲長旗袍,胸前肩上都綴著銀灰色牡丹綻放,蘭肌玉膚透出淡淡粉紅,一揚起頭,更顯得她長眉入鬢,明眸流轉-----態度應對得体,且媚而不蕩,嬌得有分寸,即使稍微側著頭斜睨,也不覺得矯柔造作;或者做作得近乎自然,以臻化境。
經過的賓客皆叫她:金,Kim,她一揮手,打了招呼。
那夜逮了個空,替她拍張照片,鎂光白亮,閃了一閃,金黛螺活色生香的走進了封面。
細碎耳語,探听出她是選美會中初露頭角的。
倒是并未獲得任何名次。那屆當選的是檳城佳麗劉瑪莉。賽會地點在劉西蝶的聯邦酒店,揭曉及頒獎選擇在泳池畔,當晚大概沒有人注意到金黛螺,還是用藝名?想必劉瑪莉的風頭蓋\過一切:他倒記得劉氏一身鑲亮片火紅禮服,梳著玲瓏寶塔頭,臉頰兩邊垂下美人勾,胜利者的笑容,往往是得意而燦爛的-----過程中有任何波折,也不必介怀了,何況是個落選佳麗?后來也有好事之徒,向選美會的負責人多方打听,結果遍尋不獲,總是說沒有姓金的小姐-----有人怀疑她根本不姓金。
就連這芳名也帶著三分秘豔魅麗。
仿佛一頭狡媚的女貓,不動聲色的留下蛛絲馬跡,引人上鉤-----一步步跟著她的足跡而去。
有人查出金黛螺与某外交官來往甚密,說是在安邦路一家高尚俱樂部里,兩人相擁而舞;為了加強真實感,說的人還很肯定地指出當晚的女主角,穿了一件天藍鑲著細珠子的薄紗長裙,背后開v字形至腰際;恰好熨了的秀髮,如藤蘿似的一勾一卷,倒垂下來,遮住了背脊。他們叫了聲金小姐,她徐徐回首,揚眉嫣然,款款地走過來,低語:“,真不好意思,我有朋友在這儿,改天再談吧。"懶洋洋的爵士樂,永遠像是沉溺在漫長的燈昏酒光里,纏綿不愿蘇醒。那人不過略問數句,馬上有外交官的下屬來干涉,客气的表示他們暫時不招待新聞記者。
有件小事,反而使報界對金黛螺產生新的評价。
當時一位頗具名聲的華人部長,于其官邸宣布一項影響力深遠的法令;各語文報紙的記者守候在高聳鐵花大門外,一直等到陰云泛黑細雨翻飛,才傳出消息,于是眾人一擁而上,其中一人讓警衛推倒,受了皮外傷。翌日,那警衛竟自動上門道歉,靦腆含笑:“金小姐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采訪部的人員無不嘖嘖稱奇。有的忍不住冷笑,認為是金黛螺的伎倆,以博取人心。甚至還猜疑她跟該部長是否有特殊關系;的确有人目睹他們雙雙在慈善晚宴的舞池里跳慢四步,部長的步履笨拙,不比金黛螺衣衫微漾裙襬飄逸,似乎要舞入荔枝紅的燈火燈影里----部長夫人也鼓掌不已,以示贊賞。
那時節大紅大紫的几乎是香港明星。林黛之死,報紙隆重其事的報導,鬧哄哄的;又或者小丁皓嫁文冬林公子,也渲染得無日無之----南洋地方缺乏影星,极須遠方日月星辰的輝煌,來換取膜拜。金黛螺仿佛有點不一樣,本地的消閑雜志主動找她做訪問,請她上影樓拍照:坐在藤花薔薇纏繞的吊床上,金黛螺清水臉孔。只在唇上點胭脂,臉頰枕在一邊手臂上,眼睛星芒微閃,如夢如幻,是 酷愛紅塵的仙子。人們惊覺她原來擁有各种臉孔;朝夕變換;清純少女,貴婦風流,冶艷和含蓄,千种气韻集于一身,似仙似魔。她待人接物,玲瓏八面世故圓猾,對答如流字字珠璣。
訪談錄里,金黛螺回答的話語別具一格-----喜歡的運動:下雨午后在廚房洗刷盤碗;鐘愛的顏色:雨后天青的淡淡霓虹;最欣賞的异性:莫過于正在勞動中思考中的男人;清新俏皮帶著點出人意表,文章刊出,許\多人都留意到了。
她曾替某香煙牌子拍過月歷女郎廣告牌,這牌子的煙草已經淹沒不在了。金黛螺一幀幀豔影玉照,确是綺麗芳年的象征:一月一個造型,摩登仕女、旗袍蘇絲黃、馬來艷裝、---甚至是池畔泳衣上陣;唯見金黛螺跪坐著,以一頂大草帽抵住胸前,神情幽幽,若有所思;另有一兩張,竟然是古裝美人,一個罩上輕紗薄衣,提者宮燈起舞,身后有明月團團升起,想必是嫦娥奔月圖;一個手扶花鋤,低眉拾起落英殘紅,理所當然是瀟湘妃子林黛玉-----多年后有不透露姓名的收藏家,認為這月曆廣告盡現金黛螺的盛世風華,不知胜卻多少人-----收藏家追查下去,才曉得馬來半島還有這么\一個金黛螺。
有人說她不過是曇花一現,花身舒緩綻放,芬芳扑鼻,一夜成名,之后鳳飛珠碎,不留一點艷跡在人間。時間短暫得容易讓人忘記,一個錯失,轉過身,年華逝水,記憶保留得久遠的,不過是曾經領略過金氏美色的報界老人。
据說座落在黃金地帶的五星大廈,放的是金黛螺的名字。單是收租,也不虞后半生生活-----那是富豪林翰裕的產業。之前听說林夫人頗為不滿,但又無可奈何。1969年暴亂,附近房屋少不了叫暴民搶劫一空,可只有五星大廈絲毫無損,當時金黛螺不過是三十歲,已屬半退隱狀態,卻反而是花儿開得正旺的時候。
難得一次亮相,都選擇在慈善表演舞會。
打開車門,輕舉手,笑意漾漾,態度依舊親切;只是戴上了太陽眼鏡,像一种防衛的武器,又像刻意低調,反成高調;穿了一襲棗褐色套裝,半點風情也不愿暗泄;秀髮全挽在腦后,梳成一個髻,然而兩邊晃動的玉墬子,似乎透露著不安分的意思,一轉頭一回身,光芒明滅不定。她為善最樂,一万兩万捐獻出去-----寶島歌王青山的演唱會,黛螺以一曲捐出了五千元,贏得不少風頭。這上了岸的妖姬,已然有了雍容淡定的大家气派,雖然老法的艷媚還在,但已吝嗇使用了。
行家招呼一聲:“金小姐,拍一張照!"她止于淺笑,沒有諸多姿態;訪問時,三言兩語,立即打住,精簡得不得了。
誰 會想到金黛螺三十五歲那年驟然去世。
他們听見消息,馬上選用當初一幀檔案照:卡哥撒酒店外,金黛螺匆匆而過,提起裙裾;記者群一人眼睛一亮,机不可失。她嫣然一笑。卡嚓,從此走進歷史里,一直到現在。
許\多人從報章`上得知,她原來不叫金黛螺,本名是鍾黛芳,极陌生的名字,簡直是另外的一個人。
{二}
女仆們在大街鳳凰木下找著了蝶芬。
帶著她去見金蕊------金蕊适值身体欠佳,斜簽著身子在花梨木嵌螺鈿貴妃床上,手指卻不忘夾著紙煙。蝶芬在她跟前,一字一句,清楚的說:“我不要留在這里。"金蕊臉色一沉,伸手一掌括過去;蝶芬照舊的睜大眼睛,看住外婆。金蕊喝道:“你們是雙生的,你怎不學學黛芳?"蝶芬不語,睫毛沾淚\,欲滴未滴。那年她才十歲,就想离開鍾家大宅。
大宅的女人們其實有點怕她。
蝶芬天生能夠傾听小獸小虫的話語。她老是抱著一頭玳瑁貓儿,坐在天井的薔薇架下,輕聲呢喃,貓儿仰頭低喚,像听懂她的意思。有時蝶芬靜靜不作聲,須臾,說了一句:“門外有狗,赶走它。"女仆不信,忙將后門開了條縫隙張望,果然有只爛尾巴的瘦黑狗,目光灼灼的行至門口。
傳到金蕊那儿,她忽然覺得陰風嗖嗖,仿佛隱隱覺察出玉蟬的影子就在這里,走不遠。蝶芬体內潛伏著玉蟬的瘋狂的种子么\?金蕊背后一陣寒冷,不懂為什么\這個想法一直揮之不去。
她算是走過來了----當年玉蟬囚禁在房里,鬧過几回,都被擋掉了;玉蟬要生要死的,嚷叫著女仆去取婚紗,穿好,馬上舉行婚禮。哭聲震天,咒罵金蕊的粗言穢語沒有斷過。后來終于把她送進紅毛丹精神病院。金蕊記得,玉蟬跌坐在洋灰地上,穿制服的陌生人攙扶著她,她但笑不語,整個人身軀柔軟無骨似的,然后閉目笑嘆:“------好了,他們接我去享福 了。"玉蟬頭也不回,讓人扶進車子里;那一天,太陽 沉沒在云光里,而多年不見天日的玉蟬,卻一臉溫婉凄清的神色,不現凶悍之色。
她不再回過頭來。女仆站在庭院的陰涼天气下,哭出了聲音。
金蕊抱著胳膊,只覺得晨風寒冷 ;足下金蓮點點麻痹起來,踉蹌了一下,丫頭忙扶住。她微閉著雙眼,思緒無端的生了翅膀飛起來,當年奢望生個儿子,臨盆時躺在床上,一陣陣刺痛如海浪拍打個不休。給我個儿子吧,她仰起頭,要著牙根,忍痛猛拼。產婆叫她用力,說是要出了;忽然她看見一個女人,立在帳子旁邊,薄紗朦朧,看不見真切,女人輕笑,金蕊抓住床褥,手指用力過度,痛得不能支持 。兩腿張開,想必即使權重一時的武后慈禧分娩也應如此------一陣暖濕漉,有一團事物突圍而出,剎那間,日月無光。
帳子前女人又微微一笑。
聲音無比熟悉,是銀蕊-----她來看看金蕊如何好命幸福,見証上天是否眷顧如斯,給了她榮華,又給她子嗣。
金蕊睜開眼,紗帳外,銀蕊嘴角一絲冷笑。
這剛生了頭胎的鍾家少奶奶欲反譏几句,卻難禁兩行淚\涌上來,帳外沒有什么\人了。
陽光總是在躲著什么\,昏昏沉沉,玉蟬坐上了那白色車子,以后不會再回來了。登時整三十年的重擔忽然一下子卸了 ;銀蕊魂歸何處,她想跟她說,當年欠的都由玉蟬所給的諸般折磨還掉了-----金蕊不得不信命。她一扭一扭的,丫頭小心翼翼扶著,那裙下金蓮緩步輕移,倒已踏過不少春秋,日本鬼子時代,紅毛鬼子殖民地時代,都一一走過;風雨巨浪,凶險劫難,金蕊從來沒有畏懼 ,真的除了這唯一由自己体內流出去的血肉。
她梳妝停當,一身玄黑香云紗,坐鎮在梅苑櫃面。也無需任何親人,只要一坐在這位子上,仿佛回到老巢,再舒适也沒有了。
蝶芬黛芳的姐妹恩仇卻一如酬神戲,幕幕在眼前上演,好像提醒金蕊舊日往事的是与非,而銀蕊諷刺的笑意一再浮現。
那一年,兩人皆七歲。蝶芬抱住貓儿,哭著奪門而出;黛芳一人坐在洋灰地上抽泣,金蕊喝著,不讓她哭;見她嗚咽聲不止,命令仆婦拿了一面鏡子來,叫她照照看,自己哭成什么\樣子了,金蕊笑道:“像花面貓。"黛芳見鏡里人面,反而哭得越發厲害,嚷道:“我不要跟她長得一樣!我不要!"金蕊心神一惊,也不知道有何怨仇,叫她們恨恨難消。可到底兩人容貌神態。卻相似的絲毫不差,若是一般凡夫俗子,想必分辨不出,何者為芬,何者為芳-----小時候的聲音,其實亦一樣的嬌嫩稚气,有誰叫錯,她們一概不理會。
每次做衣裳,兩人都极不愿意制作相同的款式,偏偏她們喜歡的事物又非常接近 ;每次過年過節,只要目睹對方也作一般的裝扮,便老大不高興,連忙進去房里,添多一條蝴蝶結,或增多一個頭上的花絨球,也是好的,至少有了迥异之處,就等于与對方划清界限。
年紀漸長,她們反而不愿表露不和,尤其當著金蕊的面。金蕊淡淡的投了一眼,黛芳立即閑不下來,趨前,輕聲向外婆問好;蝶芬則把臉頰貼在貓儿身上,也不說什么\-----自次蝶芬不跟金蕊靠近,只因為她不想和蝶芬一樣。
在過去飲食行業里,梅苑楊金蕊女士几乎是一個象征。后來一九五五年,剛遇一場大火,是隔几間五金店電線走火,蔓延梅苑時,已經凌晨時分,只見火舌亂竄,光焰狂舞,整間梅苑在火蓮花簇擁下,墻傾窗倒 ,化為殘樓廢院。
金蕊赶到現場,倒是沉得住气,蓮步姍姍地走近,只覺得一片漆黑,彌漫著煙焦炭臭之气。金蕊微笑不語,以眼角再瞟了廢瓦斷垣一下,就不再回頭的,坐上三輪車回去了。
沒有多久,那梅苑舊址圍起一個高板,里面開始起工,日夜敲打個不休;每日奔忙而過的路人渾然不知,半年之后,新梅苑竟重新開張----報章登了廣告,大事宣傳,單色套板,精制楷体說明是新式冷气大酒樓,樓高三層,每一層樓皆有名堂:明珠宮、鳳凰宮、福壽宮,還重金禮聘書法名家執筆落款,各有對聯一幅,增添風雅。天花板上懸挂起大盞水晶珊瑚燈,金芒晶亮,煌煌富麗;金蕊穿一件銀灰長旗袍,胸前繡著粉紫色的壽字團花;她略施脂粉,眉眼笑語,得体大方,身邊還有個黛芳,像個小公主似的,傍在皇太后。他們背后都說金蕊有辦法,又听說她當年与英國人做生意,存了不少錢,几乎投資在樹膠園,市价好的時候,又轉手套利,梅苑算得了什么\?有的人見識淺陋,頓時瞠目結舌,說金蕊一個婦道人家,到底有何本事?懂得內情的不禁冷笑,直言她的紅毛話恐怕也能把外國的月亮騙過來。
從前那司廚的大師傅已故世,而七姐也跟著榮休,在姑婆屋頤養天年;新梅苑正式主政的是大師傅徒弟阿運-----之前据傳金蕊還得考一考,才讓他坐正。
由黛芳一人到廚房傳話,說是要先上一盤炒豆苗和紅燒豆腐;阿運明白金蕊的心意,特地要試他家常菜的功\夫。于是阿運戰戰兢兢的,控制火候,掌握咸淡的分寸,盡量保持鮮味:豆苗嫩,上盤時仍翠綠的,而豆腐燒得皮脆里嫩,咬上去自有一股焦香,金蕊動了動筷子,微微頷首,叫黛芳也來試一試;黛芳夾了一口,然后笑道:“豆腐算是這樣了。"金蕊一笑:“是難為他了,現在哪有什么\現成的大廚師?純正家鄉菜也不行了,要順應潮流,南洋地方喜歡吃辣,免不了要加辣椒胡椒,菜牌上也得加上咖喱雞呢。"外頭老伙計一一袖手諦听,誰敢多事?只是眼睜睜的看著外婆与外孫女一說一笑,像閑話家常一般,決定了梅苑的大廚人選。黛芳從此就長期陪在金蕊身旁,她不過是才十六歲的姑娘。至于蝶芬卻不問瑣事,自顧自的在家里,与貓儿狗儿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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