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裡究竟欠缺了什麼呢?海葵一直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他對生命沒有任何要求,也沒有任何期待,當然更談不上熱情。生命對他來說就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而那些過去的時間,自然會換算成他應得的金錢,對他來說這就是生命。
他沒有辦法想得更深入,比方說在那些過去的時間裡,他是不是曾經留下什麼痕跡,什麼能讓自己以及讓別人回憶的痕跡。他沒有辦法越過制衡生活的那條線,去思考躲在那後面的生命原貌。這不是因為他沒有足夠的想像力,而是因為他知道那條線後面的世界是很危險的。
所以他是海葵,再深深的海底假裝自己是一朵花的海葵,只要順著海流擺動觸手就能夠生存下去的海葵。
時間,金錢,生命,以下空白。
海葵也從不做保護小丑魚這種事情,他認為那是蠢事一件。只要有小丑魚朝他走來,他就會把觸角緊緊縮起,雙眼深深閉上,也不說話了,甚至不呼吸了,把自己弄得就像屍體一般,讓小丑魚看了倒胃口,然後自行離開。
花枝招展的小丑魚們的確是很吸引人的,她們穿著光彩奪目的衣服,伸長了血紅的舌頭,露出妖媚誘惑的眼神,哼出嬌嗔細軟的歌曲,勾魂攝魄地直到闖進了男人的心肺裡才肯罷休。
海葵的心不願意被闖入,對他來說那太麻煩了。所以他閉起眼睛不看,關上耳朵不聽。若不幸有對他感興趣的小丑魚硬來將他的眼皮扒開,他就會對小丑魚吐口水。
所以海葵的生活非常單純,他將時間用來賺取金錢,用金錢來滿足基本的慾望,用慾望來催眠自己,讓自己快樂,然後就達成了生命的意義。慾望就是好吃的食物,慾望就是電視裡緊張刺激的賽車節目,慾望就是用高級的音響設備聽海洋音樂。聽海洋音樂的時候,他說過,他會全身酥軟,就像躺在溫暖的海水裡,讓海流牽引著左右擺動一般,舒服得不得了。
海葵的慾望不包括小丑魚。
他試過了,那是一次慘痛的經驗。他曾經敞開心胸接納了一隻他認為是這世界上最美的小丑魚,但很可惜那小丑魚除了美麗之外什麼都沒有。小丑魚來了,拍拍他的胸膛說聲這裡好棒,接著就搖頭擺尾地盡情在他的世界裡舞動,弄得空氣變得混濁,空間變得雜亂,還讓海葵身上從此散發出某種奇怪的氣味,不管用什麼方法都除不去的氣味。
海葵說那是小丑魚的荷爾蒙味道,每隻小丑魚身上都有那種噁心的味道,沾上一次就永遠去不掉。光是這麼一次而已,海葵就嚇得再也不敢了。說什麼也不敢了,不敢再和任何小丑魚發生關係,更不敢向自己承認對小丑魚其實還懷抱著慾望。
誰都會想要擁有一隻小丑魚的,這是動物的本能,但海葵抗拒著,讓自己遠離小丑魚,而且到目前為止也都做得不錯。
如果海葵是正常的海葵,那麼我們可以說他一定依附在某隻寄居蟹的殼上,緩緩地朝著自己無法控制的人生方向前進。然而海葵從來就不是正常的海葵,他選擇依附在岩石上,一顆永遠也不會移動的巨大岩石上。
岩石永遠停在原地,所以海葵就可以完全不擔心自己的未來究竟會到哪裡去。地球轉動或是人類進步什麼的,那是別人家的事,因為他老早就決定要一動也不動地待在原地等生命自己走過去。他不受任何人的控制,不用花時間去揣測寄居蟹會往哪裡走。讓別人決定自己的未來從來就不是海葵的風格。
他說:「走得遠了又怎樣?那畢竟是別人的腳。」
但海葵不是沒有腳啊,只要他願意,他也可以照自己的意思走到任何一個地方去,只是極其緩慢而已。然而他不願意走,就算是一歨也不肯。會有人勸他,用遠方的七色彩紅勸他,用遠方的青青草原勸他。但他搖頭笑笑,那是種無奈的苦笑。
「那裡和這裡是一樣的,不管多遠都是一樣的,沒必要走啊!」這時候他就會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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