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流淚之外，牛沒有任何表示。或許我們誤會了牛的眼淚。或許它是因為知道主人今天忘記來接它了，所以才傷心地流下了眼淚。那眼淚並不是為了海。夕陽已經消失了，世界就要被黑暗吞沒，牛被遺棄了，我們也是。
「當牛多麼好！無憂無慮的。」我們仍舊這樣相信。
窩在牛的身旁，我們想像自己也是一隻牛。為此我們有了尾巴，為此我們有了粗厚的皮膚。我們解下了牛脖子上的繩索，輪番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繩子的感覺不好，我們於是將繩子棄在一旁。但繩子不能不綁著東西，我們不想打擾到任何東西，連繩子也不例外。
剛巧螢火蟲出來為即將來臨的黑夜點燈，所以我們自然地將繩子綁在螢火蟲身上。光亮的繩子飛舞在空中，綁在樹上的那頭我們索性也解開，繩子自由了，光亮的繩子越飛越遠。沒有繩子的牽絆，牛卻依舊一動也不想動，它還想繼續等待無情的主人。
牛等待著主人，我們等待什麼呢？我們聽著女巫熱情的召喚，等待海自己向我們靠近。海浪的聲音越來越明顯，就好像快要打在我們身上。海是不是就在這片樹林後面？海是不是自己走到了這片樹林的後面？然而我們已經沒了力氣，力氣跟著牛的眼淚，被我們吞進了肚子裡。我們沒有力氣站起身，我們沒有力氣去歡迎海的到來。我們知道海來到了，因為我們的眼淚，都有了海的味道。
如今我們是牛，我們的車到很遠的地方去玩了，或許它見到海了也說不定。但我們是牛，我們有短而可笑的尾巴，也有扎手的粗厚皮膚。試著叫出聲音來看看，我們果然發出了哞哞的叫聲。我們是小牛，依偎在親愛的母牛旁取暖，它碩大的身體給我們安全感，儘管黑暗來臨將整著世界包圍，儘管我們已經看不清楚彼此的臉龐，但我們依舊平靜自在，一點也不害怕。
我們哞哞地叫著，央求母牛陪我們玩耍。母牛親密地輪番舔舐我們的臉，用這樣的方式安撫著我們激動的情緒。夜深了，冰涼的空氣在我們的身上結成了露珠，我們還在想著當牛的幸福，我們還在聽著女巫沒有倦意的媚惑歌聲，但睡眠已經擄獲了我們，我們進入夢裡，在夢裡繼續著找海的行程。
天亮的時候空氣的味道明顯地轉為香甜，我們在夢裡看到刺眼的陽光，在那時我們就知道那夢將會成真。牛比我們早起許多，它忙著啃食著路旁的草。就算主人已經將它遺忘，但它仍舊有生存下去的本能。我們在溫暖的草地上醒來，草把我們染成了鮮綠色，就像我們的車一樣。而海，就閃爍在扶疏的樹影之後。
我們發足狂奔，朝海的方向跑去，並且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海裡。鮮綠的顏色在海裡暈開，那綠像是受不了海的氣味，紛紛變成輕盈的蜻蜓飛到了空中。我們被海染成藍色，但那還不夠，那還不能滿足我們。張大口，屏住呼吸，我們一口一口猛吞著海水。身體裡外都是藍色的，那麼我們就能成為一滴水滴，或是成為一滴海的眼淚。
我們的車回來了，它身上沾滿了泥巴，我們知道它一定玩得非常開心。我們也很開心，該從哪裡開始說呢？我們先是變成了牛，然後我們跳進了海裡，接著我們赤裸地向世界的盡頭游去，在世界盡頭的那條白線上，我們看到了一個不停唱歌的女巫。
我們的車像狗一樣地擺動著自己的身體，想要將身上的泥巴給弄掉，而那些泥巴就這麼濺到了我們身上，我們身上的藍也因此被溶化了。我們的車閃著大燈像是在笑我們大驚小怪，它不願意聽我們的任何敘述，因為跟它比起來，我們的故事根本算不了什麼。
我們回到車裡，我們回到來時的小路，那令我們迷失的小路。牛依舊在路旁等著主人來帶領，繩子也依舊圈綁在它的脖子上。我們知道是它自己將繩子找回來，並且自己把脖子套進繩子裡去的。它是多麼想要回到主人的懷抱，所以它不希望自己做出任何違背主人意思的事情。
我們很想老實地告訴它，告訴它說它的主人已經不會再來看它了。然而我們說不出口。就算我們說出口了，牛也不會相信的。我們知道它將在等待中死去。對此我們沒有資格多說什麼，因為我們深知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當牛多麼好！無憂無慮的。」我們用這句話向牛道別。
當牛多麼好，然而我們知道，我們永遠也沒辦法擁有那樣的幸運。筆直的小路在不遠的前方現出了終點，我們找到回家的路標。於是我們嘆口氣，摀起耳朵不再聽女巫的歌聲，而我們的眼淚，也不再有海的味道。
我們的車這時輕輕地說起，它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它說，它會帶我們去的，總有一天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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